第46章 章四六

靳以傷愈後是在暮春,從去歲深秋至今,已半年有餘。打仗是極費財力物力與人力之事,“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無論敵我,似乎都有些不願再僵持相耗的意思,皆欲速戰速決。

靳以重新坐鎮,與一衆謀臣武将商議出了新的作戰策略。若西夏未換主将,他們或許還要硬拼,但如今對方主将是不願直取更願智取的城府之輩,這反倒給了靳以他們可乘之機。

最終決戰前,龍朔關內外除了做飯的炊煙和士兵操練的聲響,再無其他異動,天上偶爾有鳥飛過,無人的曠野上甚至有幾只野驢在閑逛。

日頭渾圓,自東向西,照着這片亘古蒼涼的土地。

靳以決定前去仙泉鎮一趟。他申時出發,酉時抵達。到達方醫館門外時,天際夕陽斜光萬丈,将這個鎮子染得猶如入了畫。

方凡正在給自己的駱駝刷毛,駝兒溫順,任他施為,而他神情平和,動作輕柔且仔細,一人一駝,在夕晖中無聲相對,竟是讓靳以看得出了神。

“靳将軍?”方凡放下刷子,轉身看見靳以,問道,“這個時候來此是有事麽?”

靳以稍走上前,靠近些道:“能陪我走一走麽?”

方凡略一思索,“行。稍等。”他将駱駝牽入棚中,放好糧草後,重新來到靳以跟前,問道:“将軍想去哪裏走走?”

“外頭僻靜些的路上吧。”

方凡颔首,“将軍随我來。”

兩人出了門,由街入巷,又轉了兩轉,來到一條斜晖脈脈,靜僻無人的小道上,不遠處仙泉溪水潺潺,載着滿溪粼粼金波而去。

兩人一路無話,走了半晌,是靳以先開口:“你對你的坐騎,着實上心。”

方凡笑道:“你是說小駝兒嗎?它自打出生時就跟着我了。”領會了靳以的眼神,方凡繼續解釋道:“它出生時母親難産而亡,當時我剛好在,就幫了一把,主人家便順手将它送予我作為那些時日出診的答謝。小駝兒很乖,長得也快。”

靳以點點頭,心知傅明與鳥畜常能親近。

兩人再度無話,過了一會兒,仍是靳以先道:“前些日子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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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凡笑笑,“将軍已經道過謝了,謝禮都送了,不必再三客氣。”

“非是小事,多謝幾次也是應該。”靳以客套完,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滿腹話語,挑挑揀揀,竟無一敢言。他向來不吞吞吐吐,但對着身邊此人,卻不由得有了許多顧慮,按捺着自己小心再小心。

方凡似乎感受到了靳以的遲疑,說道:“将軍将我當作普通朋友即可。”不等靳以回應,又問道:“将軍可已痊愈?”

靳以只得接話,點頭道:“有你前些日子的悉心照料,我現在已痊愈了。”

方凡再問:“那可是我軍要有大行動了?”

靳以一笑,“方大夫與我那位故人的聰慧可真是不相上下。”

方凡聞言,不喜亦不惱,現在他猜着了靳以來此找他的原因了。

決戰在即,無論靳以有多少把握,勝負之事也仍有不可預料的結局,生死沙場,最終究竟是平安凱旋還是俠骨留香皆難以說定。靳以不會臨戰退縮,但他仍有牽挂。

方凡往前快速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過身來問靳以:“你的劍可否借我一用?”

靳以取下腰下劍遞給方凡,方凡抽劍出鞘,見寒光閃閃,劍刃銳利,笑贊:“好劍!”又送劍入鞘。但并不将劍還給靳以,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個平安結來,将之系于劍上。

“前些日子跟人學着做的,在菩薩前貢過。”

靳以接過方凡遞還的劍,手上如有千鈞。一個小小的平安結,令他如獲至寶。

也許是方凡的行為鼓舞了靳以,他終于開口道:“那日昏迷前我說的話都是真心話,并非是一時頭昏或沖動。”

方凡一聽便明白了他指的是哪些話,卻不答,只點了點頭。

“往後,我還有更多的話想與你說。所以,我會回來的。”既是自我的激勵,也是對方凡的承諾。

方凡聞言微笑颔首,亦似鼓勵。

靳以心中歡喜,但也知道這只是特殊情況下對方的善意回應罷了,并不代表方凡是從心底打算成全自己。

兩人說着便走了一段路程,夕晖已暗,于是折回重新走上來時路。

塞上視野寬闊,眼前天高地迥,一切都離得那麽遙遠,除了身邊人。

沉默多過話語,唯有腳步聲出奇一致,聽在耳中令人不忍停步。但路總有盡頭,走着走着,便回到了街上,方凡問靳以:“要進屋裏坐坐麽?喝杯熱茶再回?”

靳以搖頭道:“得回去了。這杯茶先留着,改日再來品嘗。”并非沒有這杯茶的功夫,只是進去了,他會更不願離開,索性便直接離去,留下念想。

方凡并不強留,靳以解了馬繩,方凡将他送到了街口,一株風塵仆仆的柳樹老态龍鐘地紮根于此。

靳以在此上馬,方凡撫了撫他的馬頭,似對馬兒說又似對他說:“去吧,再會。”

靳以笑回:“再會。”

馬嘶一聲,風入蹄輕,馬與馬上人很快便融入了無邊夜幕中。

當夜,靳以接到密報,說是敵方聯軍中的西域諸軍因不滿遲遲無實際戰果而撤了軍,此時軍隊已出小龍朔。

天方亮,靳以便率軍出關,直逼西夏軍營,西夏倉促應戰,不敵,倉皇而逃。靳以領軍追亡逐北,直将敵軍逼近小龍朔。

敵軍忽地掉轉回頭,氣勢不似先前,敵将李勖大笑道:“靳家小子,乳臭未幹!中我圈套,便等着馬革裹屍吧!”

兩軍直面而戰,而敵軍似有所待,一開始并未拼盡全力。而靳以所率将士卻是奮不顧身,直殺得對方連連敗退。半個時辰後,形勢未變,李勖仍能沉住氣;一個時辰後,勝負将分,李勖已然有些焦躁難安了,頻頻派出探子。

又半個時辰後,探子回報,大軍已自後方而來,李勖大喜,卻又立即得知不是先時佯裝撤走的西域諸軍,而是由蔣贻孫率領的軍隊!

蔣贻孫領靳以命趁敵軍被靳以所率主力拖住時,繞道把守小龍朔,将殺回頭的西域諸軍擋死在關外,另一分隊則在适當時機從李勖軍後方包抄,與前方靳以軍隊圍攻,本就被打得将亂了陣腳的敵軍遭逢變故,很快便潰不成軍。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方想來個甕中捉鼈,卻不想反而将自己送作了甕中鼈。

這場仗從清早打到天黑,最終生擒敵将李勖,殺敵八千,俘虜二萬,其他敵軍傷的傷,逃的逃,早已不成氣象。

直到大軍獲勝歸營,被靳以派去守衛仙泉鎮等關內城鎮以防萬一的一些小支隊伍也陸續收到命令,在夜裏紛紛撤軍。來去悄悄,并未驚醒熟睡中的人們。

靳以回營後,将後續軍務一一指派處理好,俘虜安置,傷兵救治,守衛巡邏安排,往朝廷送去軍報等等……直到深夜,身邊才得以安靜下來。

他戰袍未卸,劍刃未拭,一身血腥,滿劍血色。

獨坐片刻後,他起身卸下戰袍,擦拭劍刃。

燭光映着已發暗的血漬,昭示着身為一名主将的勇武與功績,但此時此刻,他早已沒了鳴金收兵,大勝而歸時的那種意氣飛揚,心中反而滌蕩出一絲絲悲涼。父輩們從小便教導他,身為将門之子,注定要縱橫疆場,過那流血生涯。他早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也早已經過了重重歷練,當他手中握劍時,從不猶豫,斬殺利落,所向披靡。可也許是因為傅明的緣故,他曾失去過,懂得與至親至愛之人死別的滋味,懂得心有牽挂後這命便不再只是自己的,因此他所殺之人也不僅僅只是敵軍而已,他們亦是鮮活之人,是誰的夢中人。所以在夜深人靜,獨對血色時,他心中便不再毫無波瀾。但他亦絕不後悔,守疆衛國,是他的職責,今日若他不竭力一戰,那麽,流血犧牲的不僅是自己的麾下将士,更有關內百姓,有——他不能再讓其經受任何傷痛之人。

劍在他手中更沉,亦更穩了。不以殺人為業,不以功績為樂,但求劍之所向,皆是不得不殺,劍後所護,皆是黎民蒼生。

至此,他終于明白了祖父遺訓:靳家男兒,唯有明白刀槍劍戟之沉重,才配馬上作将。

而此夜,不僅他深夜未眠,仙泉鎮上,方凡亦徹夜未眠,直至天亮後,鎮上開始傳出消息,說我軍大獲全勝,西夏軍再無力回天時,他才徹底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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