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蜜桃
香奁寶鏡,羅幔輕紗。
閨閣裏,江繁綠趴在桌上頗為喪氣。連江夫人推門進來也無有察覺。
“何苦這麽折騰呢。”瞅着自家女兒滿身的木屑,江夫人有些心疼,“祖父自會知曉你心意。”
江繁綠聽見聲,起身攬過江夫人左臂:“娘親,實是我技拙,雕的這小玩意兒拿不出手。”末了又松開手,拍打幹淨身上衣衫。
“可兩日後就是壽宴。”
“哎,只好盡快準備個其他物件送與祖父了。”
江繁綠撇了撇嘴,眉間爬上一絲苦惱。這事都怪她手勁兒太小,不能入木三分。每次那刻刀握得稍久些,手便又抖又酸,雕鑿出的輪廓也難以成形。
再瞥一眼桌上那小木雕,真可謂坑坑窪窪,慘不忍睹了。
“小姐小姐,不好啦!不好啦!”正在這時,門外嗖一聲跑進來個平樂,面色異常驚恐。
惹得江夫人輕聲斥道:“怎地這小丫鬟每日裏都咋咋呼呼?說,又如何不好了?”
“……”平樂向來膽小,這會兒不敢再說什麽,忙低了頭暗惱自己性子急,都沒瞧仔細屋裏還站着個夫人。
好在江繁綠立馬站了出來:“平樂,但說無妨。”
平樂這才擡眸:“方才王管家說,銀城最有錢的周家都要來給老太爺祝壽,我想着,準是那糕點鋪裏遇着的富貴主!”
“什麽富貴主?”很快,江夫人面露疑惑。
等到江繁綠将事情一五一十說道出來,她才斂了神色:“如此,想他一家在銀城走到現在這位置,也必然不是善茬了。且不說日後如何相與,為免禍端,這回壽宴你便稱身子不适,莫去前院見客。”
知道自己娘親慣是個謹慎的,江繁綠乖巧點頭:“知道了,到時我一定好好待在後院。”畢竟她着實也不想再同那樣的人有所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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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兩日伴着窗外日升日落,日落日升,應急的物件總算制好。
一條黑色束腰衿帶,江繁綠用金線繡上雙面祥雲,在清晨時分急急拿去給祖父賀壽,順便明裏暗裏咳了幾咳。
江老最是心疼小輩,接過衿帶便囑咐她好生休養,莫去宴席再濁了身子氣。江繁綠順勢應了,回房後翻出個話本消遣時光。
讀到一半,外頭鑼鼓喧天。
“小姐,宴席開場啦。”一旁平樂突然兩眼放光。
江繁綠放下本子,偏頭一笑:“你便出去看看,也湊湊熱鬧。”
“不好不好,我還是陪着小姐。”
“橫豎待會兒我要去後院小憩,用不着你這個跟屁蟲的。”
“嘿嘿,那我去啦。”
嘴角一瞬咧開,平樂樂得開花,蹦蹦跳跳出了房門。江繁綠盯着那雀躍背影,臉上也慢慢漾開笑意。
與此同時,前院高朋滿座,張燈結彩,一片喜慶。
周晏西一家,自是不能缺席。三個人齊齊穿着绛紫綢緞,落座在東牆角一桌,尤顯富貴。
“哎呀,這江家果然是個不鋪張的。”看着滿桌精心制備卻又并不露奢的佳肴,周老爺不禁感慨,“夫人,咱回頭也好好學學。”
“也是,這麽一對比,咱家之前辦生辰宴的排場确實太過,還是該勤儉些的。”
就這樣,側邊陸續聽見低調、內涵此等字眼的周晏西,實在沒忍住插了個嘴:“爹,娘,您二位這是要改邪歸正?”先前踏春要包山,游湖要包船的事,他可還記得真切。
“閉嘴!”周老爺周夫人紅了臉異口同聲。
周晏西憋笑,低眸間目光落到桌前一碟嫩黃糕點上,倒生出熟悉的感覺。捏一塊扔嘴裏,滿滿的桂花香,味道更是同那李記一模一樣。
繼而又想起某伶牙俐齒的女子來。
“欸,江家來敬酒了。”
頓然周遭聲起,周晏西從回憶抽離,只見江老太爺和江老爺、江夫人已行至身前。他随即同衆人舉杯起身。
“承蒙各位今日前來為我這老身子骨祝壽。”江老太爺兩鬓已然斑白,眉眼間的精神氣卻是十足。這會兒揖禮完了,定定立在那處,盡顯士族風範。
接着再由江老爺補充道:“因家父身體還需調養,我便代他老人家向各位敬酒。”話音一落,一杯下肚。
桌上衆人興起,大段長篇的賀壽詞說盡,這才酒杯見底。且數周老爺最為來勁,抓着酒壺又倒滿一杯,拉着江老爺再敬過幾輪。
只有周晏西難得靜默。
拭過唇角酒漬,他跨過幾步,停至江老太爺身側:“晚輩嘴拙,願老太爺心想事成。”
“我記得你,周家公子。”江老太爺眼中似起風暴,笑道:“方才管家拿禮冊與我,我粗粗看過,你之賀禮,地契一張 。”
“是了,無意聽得您心系銀城,要置地辦學塾,晚輩便想着略盡綿薄之力,成此美事。”眼下同文人博弈,不比在商場如魚得水,周晏西倒底收起往日劣性,言語說得不卑不亢。
學塾之事,本是回銀城前就做好的打算。這瞬有後生留心,江老太爺也樂得相談:“前幾日我兒磨破嘴皮,那屋主仍不肯賣,公子竟是如何得手?”
像是丢石子引路般,周晏西不緊不慢:“晚輩行商,向來俗人,不過給了五倍價錢。”
“那地雖好,城郊交接,安寧便利,卻委實不值當這般多銀兩。先前我已命小厮将地契送回周府,公子這好意便心領了。”
江老太爺拒絕得直接。
周晏西笑意更甚:“坦誠講,晚輩一家都不曾熟讀聖賢,整日裏只忙于生計,同錢打交道。是以旁人都道我周家人鄙言粗。眼下敢問老太爺,難不成您也認為粗鄙之人就全無善心嗎?比之行商,晚輩知曉辦學之事,更乃銀城久榮之計。”
默了片刻,江老太爺終是颔首:“既如此,卻之不恭。”倏忽間,他恍覺這周家的年輕人必然是個角色。一言一行,皆是有備而來。
不過且不管此中有何目的,他倒也難得遇見這麽個有意思的小輩。眼裏分明藏着東西,講出的話卻又着實真切。
俗話說,見好就收。周晏西捏着分寸進入收尾:“今日晚輩之舉,皆乃家父家母授意。他們向來心熱,只是羞于學識,未多表露。想着鄉人情切,還望以後兩家多多往來。喝茶看戲,都是高興。”
“自然,故裏鄉親本都一家人。”感于肺腑,江老太爺眼神掠過院裏衆人,心底生出暖意。
至此,周晏西總算松了口氣。
後頭席間周老爺得了消息,也是一通誇獎:“不得不說咱家這小子辦事,還真厲害了得,從不失手。”
“要真厲害,怎麽現今二十有二,還沒娶妻?” 周夫人卻顯然還生着半個月前的氣,此刻逮住機會又低聲嘲諷,“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不能人道呢!”
激得周晏西一個起身:“得,娘,我現在就去。”
“诶诶诶,去哪兒!去娶妻?”一個擡手,周夫人拽住只廣袖,心情振奮。
然而周晏西悠悠側過臉,嘴裏蹦出三字:“去、茅、房。”
“滾犢子!”
意料內,一聲低罵入耳。但周晏西根本不在意,擴擴胸,抓着個小厮問路去了。
一盞茶的功夫,等他如廁出來經至中院東廂房,眼前愣一下晃過個蹒跚人影,只覺像極了李記鋪子的老掌櫃。
……這樣一來,席上每桌的桂花糕就說得通了。
出于好奇,周晏西快步跟了上去。誰知路上瞧着這江家府邸造景別致,一分神,到了後院便把人跟丢了。
本來身為外客不宜久留,可偏轉頭間,近處一景象引他駐足。視線裏,牆角一棵花樹正盛,樹下擺長椅,椅上躺一瘦削女子,女子面蒙方帕,似在午間小憩。
加之光影斑駁,紅粉漫飛,倒是頗有意境的畫面。
不知怎地,周晏西鬼使神差走了近去。哪想秋日天涼,碰上陣風打個卷兒,正巧将那遮陽的薄帕子吹落在地。一張唇紅齒白,白玉雕琢般精致的小臉,因此顯露無遺。
“是你。”周晏西很驚訝,徑直出了聲。
江繁綠向來淺眠,驚醒中睜眼,簡直手足無措。怎麽她好端端在自個兒房門外歇息,也能遇着這人?可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相反,周晏西卻是模樣愉悅:“你就是這家的小姐,江繁綠?”且沒由來地,這瞬念起這名兒,還真覺得好聽。
只可惜小姑娘皺眉抿唇的,愣是不理人。
因着眼下無有旁人,他便又露了原形:“自家祖父過壽,怎麽還有這閑情逸致,躺後院偷閑?”
江繁綠這才從椅上起身,悶聲解釋:“我今日身體不适。”
“身體不适?可小爺瞧着倒是面色紅潤。”周晏西暗笑,可不是呢,潤得跟個蜜桃似的,掐一掐指不定還能掐出汁來。
“……”江繁綠徹底怒了,尋思着這人臉皮厚過城牆,竟好意思反客為主責問起她來。她輕瞪一眼,反問,“那請問公子,又如何不在前院吃酒,反而鬼鬼祟祟溜到後院?”
“咳咳,誤入歧途。”
“分明狡辯。”
“小爺可懶得狡辯,本就是追着李掌櫃來的。”周晏西挺挺肩,自認坦蕩,“反觀江小姐的身體不适,更像狡辯……剛才意外撞見,小姐并沒有多驚訝,想必早知道小爺會登門。所以,你莫不是刻意要避、開、我、才躲在這後院的?”
啪一聲,薄薄的窗戶紙被捅破,江繁綠面上一熱。果然,這商賈之家出來的,精明又難纏。
“家母囑咐,不可同外男多有接觸。我看公子,盡早回席吧。”唯恐娘親知道了擔心,她不想多待,立即背過身收攏了旁邊木桌上一團東西,便要回房。
周晏西見狀,也不知哪裏來一股沖動,朝着那匆匆背影就喊:“對了,爺叫周晏西,你可知道?”
自然,江繁綠沒有回頭,也未曾注意自己懷裏掉了東西,她那拿不出手的楠木木雕,先是落在灰白色石板邊上,後又被寬厚的手掌拾起,大小堪堪周晏西一握。
其實單看工藝,周晏西覺得這木雕絕對算是殘品中的殘品。但要論形,卻甚是引人玩味。眼睫懶懶一掃,他分辨得仔細,人身魚尾,一個閉眼鲛童。
手指輕撫過下端鱗片,溝壑般的觸感勾得一聲輕笑。
“原來狀元世家,也沒養出什麽呆子。除了會嗆聲,還會刻東西,倒是有趣。”私心作祟,周晏西無恥地将木雕一把丢進懷裏。
之後看見樹下滿是木屑,他忽又想起,鲛人長壽,原是沒送出去的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