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吳鄭王

停筆之時,外頭仍舊暮雨潇潇。

淨過手,江繁綠推開房裏木窗,仰頭看着空中細細綿綿的雨線,不自覺呼吸加重。會不會,皇城此刻也在下雨?

思緒逐漸紛飛,雨後慣有的泥土氣息随之浮沉,清冽又渾濁。她忽地失神。

過了許久,還是平樂在廊道上喚了聲小姐,意識才一點點清明。

“你說詩會散啦?”想起祖父今日喊了好些個文人墨客來府小聚,江繁綠忙問,“那祖父可選出教書先生了?”

“選了選了,這會兒有個吳姓公子,正留外邊亭子等小姐呢。”平樂指了指庭院,繼而遞來一把繪花油傘。

接過傘,江繁綠便向外走。但一至門檻想起什麽,又匆匆回眸:“平樂,桌上的信函記得派人送去驿站,且小心,莫驚動老爺夫人。”

待平樂應過聲,她方覺安心,撐開傘加快步伐。因着距離極近,才穿過兩座假山,一個相貌清秀的男子便映入眼簾。

“在下吳中元,見過江小姐。”

“先生無需客氣,坐。”江繁綠行個禮, “先生可是久等了?”

“未曾。小姐看這茶,還熱着。”

見吳中元提起石桌上的紫壺斟了兩杯茶,江繁綠淺笑,講話大方,又行止斯文,果然是祖父親選之人。

“祖父該與先生說過了,私塾辦學一事我也會參與。”她抿口茶,齒間帶出熱氣,“這幾日我想同先生讨論下授課內容,筆墨紙硯也當盡快采辦。”

“自然,小姐哪日得空,遣人托個口信來,在下随時恭候。”

“嗯,勞煩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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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飲過幾盞,雨漸停了。

事情商定好,江繁綠掐着時間送了客,不想一轉背就在廊道上被江夫人截住。

“綠綠,談得怎麽樣?”

“很順利。”江繁綠不假思索,“那吳先生是個好相與的。”

“那便好,這回總算是圓了你祖父心願。”說到這,江夫人不由得想起,“不過其中也少不得那周晏西出的幾分力。”

“娘親,周晏西肯定有什麽目的。你再給爹和祖父提個醒,千萬別着了他道。那日他在壽宴上的言行舉止,根本就是表裏不一,兩面三刀。”

想起平樂描述的一口一個晚輩,以及滿臉的恭敬謙卑,江繁綠咬咬牙,更覺那人陰險。

“你爹信你祖父,朝中大風大浪歷盡,看人的眼光絕不會錯。說來席上敬酒那會兒我也在旁邊,瞧着那孩子相貌端正,着實像個能幹人。”拉起江繁綠的手,江夫人勸道,“總之你莫操心了,不喜他,離他遠些就是。”

“……”江繁綠瞠目,娘親這是倒、倒戈了?

哎,沒法子,都怪那周晏西實在狡詐。敷衍地應過聲,她選擇老老實實閉嘴回房。

且她不知道,緊接着她娘親又笑臉盈盈,尋去了書房:“相公,方才我問過綠綠,她也說那吳先生是個好相與的。不如以後,我們便在暗中撮合他倆。”

彼時江老爺正在寫字,行雲流水間不曾擡頭:“今兒那些先生裏頭,确屬吳中元最是一表人才。不過夫人,綠綠我再了解不過,她心裏認定一人,再難更改。”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江夫人習慣性走到一旁研墨,語氣非常不滿,“我以為皇城那孩子,并不是她良人。”

聞言,江老爺終于擱筆,一個眼神溜過來:“我看,還是順遂自然吧。”

這日天朗氣清。

銀城最大的書肆裏頭,江繁綠倚在櫃臺邊很是頭疼:“掌櫃的,我打聽過了,你這早秋運回來的上等紙每回都只給銀城的達官貴人預留。”

“……既然江小姐知道裏頭行情,那小人也不瞞着,只是邶州那批紙前些日子真賣光了。”

那書肆掌櫃是個年輕男子,眼珠間或一輪,講起話來真假難辨,江繁綠暗嘆,勢利之人如何可信。

這瞬,一同前來的吳中元正色道:“既如此,掌櫃何不帶我們去庫房證實一下?”

“庫房重地,怎麽能讓人随便進去的?二位還是拿些本地貨回去吧。”

意料內,那掌櫃黑着臉一口回絕。

江繁綠認定他心虛,扯過櫃臺上一疊紙耐着性子解釋:“銀城産的紙我早在別家鋪子試過了,無一不易破易滲,往久了說也難以保存,實在不好給書塾的孩子們用。掌櫃的,價錢絕對不是問題,望你再考慮考慮。”

“小人說過了,早賣光了,再考慮啊也沒得。”掌櫃似是無動于衷,一伸手拂開二人,眼裏突然冒光,“哎哎哎,周少爺!”

神經一瞬繃緊,江繁綠對某三個字非常敏感,可她不信能有這麽巧合,一回頭,玉冠錦衣,鳳眼薄唇,沒成想,還真又是周晏西!

跟着聽得掌櫃一說:“您先坐,茶點早備好了,小人這就去取租銀。”

……江繁綠撫額,這人是不是天天都晃街上來收租的?

不過本着能避則避的道理,她嘆口氣,側頭看向吳中元:“先生,再換家問吧。”

“好。”

吳中元應了,兩人便并肩朝書肆門口走去。誰知門檻未及,旁邊電光火石沖過來一人。

“難得江小姐今日沒有身體不适。”

眼睫一擡,近處的笑容如往常一樣戲谑,江繁綠也冷了臉:“掌櫃喊公子喝茶,公子便去喝茶,我還有事,先走了。”

“既聽見這話,定早瞧見了人。小爺我猜,江小姐又是想避開我吧。”說到這,周晏西轉而把目光移到對面的吳中元身上,“吳先生,你倒說說看,難不成小爺會吃人?”

“周少爺說笑了。”

見吳中元客氣地拱個手,江繁綠剛要邁出去的右腳又收了回來,原來他們認識啊。

稍後未等她問,吳中元主動開口:“以前周老爺想學朝代史,周少爺便雇了在下去府上授課。”

解釋完又平視着周晏西,道:“周少爺,今日我同江小姐确還有事要辦,勞您幫我向周老爺問安。告辭。”

收到個溫柔的眼神,江繁綠會意,立即便要跟上步伐。不想周晏西一條長臂擋了過來,糾纏個沒完:“記得江小姐說過江夫人有一囑咐,不可同外男多有接觸。”

“所以呢?周公子除了管鋪子,還要管天管地?” 深感受到嘲諷,江繁綠冷冷丢出餘光:“吳先生是我朋友,又一同為私塾辦事,難免要多接觸。”

“那敢問以後私塾換個先生,江小姐就又多個朋友了?今兒是姓吳,明兒是姓王,銀城的先生可還多着。”不曉得哪處氣不順了,周晏西愣是急沖沖甩出個厲害話。

江繁綠頓時黑了臉,“啪”一聲賞了他一大耳光,震驚全場。正巧,還把那剛取錢回來的書肆掌櫃吓掉了手中荷包。

不過人一怒火中燒,哪管得了那麽多。

蔥白的手指緊緊攥拳,指尖像要劃破皮肉。江繁綠低着頭,聲色壓抑:“每次得見公子,都覺公子無禮。” 說完拉着又走了回來的吳中元疾速離開。

剩下一衆熾熱目光裏,周晏西摸了摸臉。

其實說疼,一點不疼。小姑娘家家,力氣太小。只是某一瞬,郁氣好像尋得源頭。憑什麽她對他總是冷眼相待,待在別人身邊,卻笑得那麽燦爛?

之後的幾日,周家的下人們都紛紛發現自家少爺不太高興。平日愛哼的小曲兒不哼了,愛逗的八哥兒不逗了,整日就時不時手裏盤着個木雕,眼神幽怨。

因而有人猜測,這準是跟東街的張寡婦改嫁有關。

所謂世上沒得不透風的牆,周老爺周夫人很快聽見傳聞,兩個人都氣得大眼瞪小眼。

“你說這小子怎麽這麽沒出息?喜歡誰不好偏喜歡個寡婦。真要氣死我才罷休!”

尤其是周夫人,差點沒抄起房裏的古董瓶摔了瀉火。

周老爺也嘆了許久的氣,才勉強冷靜:“怪他打小就不愛讀書,這眼光審美難免落俗,我看近朱者赤,不如明兒請文曲星一家來府上,趕緊給他陶冶下情操。”

于是乎第二日,太陽曬了屁股,周晏西睜眼後聽見外頭聲響不斷,一出房門,院裏竟熱鬧萬分。

假山邊上,他爹正向江老爺學作賦。他娘呢,坐亭子裏跟江夫人學刺繡。至于江老太爺,就歇在樹下給一衆家丁丫鬟講皇城舊事……這難道不是在做夢?

狠狠掐了把自個兒大腿,周晏西痛并清醒。扯起嘴角,立馬同江家人一一問安。只是目光繞來繞去,獨獨少了一人。

“娘,江夫人,你們仔細着手。”走到亭裏,他仿佛漫不經意,“诶對了,如何不見江小姐?”

江夫人一聽,放下繃子回話:“綠綠這幾日都忙着跟吳先生讨論授課事宜。”

便在這瞬,周晏西的笑意一點點消散。

偏旁邊周夫人無知無覺,還連連感慨:“哎呀,綠綠真乖真能幹吶。江夫人,你可得好好給她選個夫君。”

可巧,就正感慨到了江夫人心坎子上。江夫人這便坦誠了:“我看吳先生極好。”

“吳先生我知道,以前給我家老爺講過課的,确實溫文儒雅,可以……”

“等等。”

周夫人話未說完,被自家兒子徑直斬斷。她扭頭,神色不爽:“你幹嘛?”

“娘,凡事都有個順序。比起吳中元,江夫人應該先考慮考慮在下。”煞有其事地,周晏西朝着江夫人彎腰行了個禮。

搞得兩家主母都是一愣:“什麽順序?”

“咳咳。”只聽周晏西一本正經道,“周吳鄭王,我先他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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