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棒子
正值十月,從學塾出來,會經過一片金燦燦的銀杏林。
因着吳中元堅持要送江繁綠回府,兩個人肩并肩走在林子裏,落了滿身霞光。
“先生果然學識廣博。”踩着飄零的杏葉,江繁綠走得很慢,“方才聽先生解讀四書,意理實在深奧。”
吳中元淡淡一笑:“江小姐過譽了。不過他日授與學童,只需先粗解字義即可。”
“嗯,便按原先議定,從《三字經》、《千字文》教起吧。”
“對了,至于邶州麻紙一事,也已解決。這幾日忙,忘了告知小姐,上回那書肆掌櫃已經親自送了一批到學塾,在下檢查過,質量上佳。”
恰有清風拂過,江繁綠滿心愉悅:“先生好本事,如何解決的?”這樣一來,她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
“并非在下本事。”吳中元擺擺手,“是周少爺允諾免去掌櫃半年租銀,掌櫃今後自然欣然供貨。”
“呵,确是他的纨绔作風。”
加上之前五倍價的地契,江繁綠可樂得看周晏西散盡家財。
且許是她面上表情豐富,吳中元走着走着,忽地止住步子:“本來小姐眉頭才松,一聽得周少爺相關,好似又氣結起來。”
“不瞞先生說,從小到大,還未曾有人像他那樣讓我失控過。”低頭間,江繁綠記起之前書肆的那一巴掌,言語充斥無奈。
明明深知不能同那人認真,哪怕真惱了,也要顧及身份,不可失了教養。但事實上一旦遇着,總壓不下情緒。
好比幾場較量,她回回敗陣。
“罷了,不說這些。”察覺江繁綠失落,吳中元趕忙拎出別事,“江小姐可知道七日後銀城廟街要辦花燈節?”
“花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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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江繁綠立馬來了興致,吳中元趁機相邀:“在下鬥膽,邀小姐七日後一同賞燈。”
“好呀。”
江繁綠未有多想,一口應下。
而後回府将這事說與平樂,倒是平樂十分警覺:“小姐啊小姐,你近日同那吳先生交往甚密,可要小心提防着些。誰知道他有沒有對你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思呢?”
“不會的。”
閨閣中,回憶着吳中元往日神情,江繁綠不以為然:“平樂,你未曾喜歡過誰,自然不懂個中乾坤。”
“也是,情情愛愛的太複雜了。”搖了搖頭,平樂倒杯茶水遞過去,“聽說那個周晏西,還偏偏對東街的張寡婦情有獨鐘呢。不過可惜的是,張寡婦前幾日改嫁了。”
“……”才抿了口茶的江繁綠茶差點要嗆。
平樂則繼續津津樂道:“講到張寡婦,我是見過的,前幾回給小姐買的豆腐腦,便都是在她東街鋪子買的。人呢,說醜不算醜,說美也不美,就是身子豐滿些……哎,可憐那周晏西求而不得。”
表示完同情,平樂一斜眼,卻瞅見自家小姐竟默默在憋笑,還兩邊臉都憋得通紅。
“我的乖乖,你這些個東西打哪兒聽來的?” 不過正是因為太好笑了,江繁綠不禁存疑。
“天地良心,我可沒胡謅。” 拍拍胸脯,平樂理直氣壯,“白日裏老爺夫人不都去周府做客嘛,便是一塊兒跟着的丫鬟聽周夫人說的。”
“她是沒胡謅。”
正巧,這時江夫人走進房來:“全因今日周少爺開了個玩笑,周家夫人怕我為難,才把這不稱心的家事攤開來了。 ” 想起白日裏那句“周吳鄭王”,現今她嘴角還合不攏呢。
“什麽玩笑?”江繁綠好奇。
江夫人卻不再解釋:“這個你無需知道,且說說學塾的事可都同吳先生辦妥當了?方才你爹差我來問你的。”
“都妥當了,先生做事細心得很。”笑了笑,江繁綠話鋒一轉,“對了娘親,過幾日我能不能跟先生出去看看花燈?”
“能!有何不能!”江夫人喜出望外,一瞬沒穩住,生生擡高了幾個音調。
弄得江繁綠總覺着哪處不太對勁。
直到七日後夜幕降臨,平樂倒是搞清楚了其中緣由。
“小姐,我、我肚子突然不太舒服,不能陪你去廟街了。”這廂平樂心不甘情不願地扯着謊,真可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誰叫自家夫人已經物色好了乘龍快婿,方才明裏暗裏非逼她騰地兒呢。
“小姐不用擔心我。”象征性捂了會兒肚子,平樂又按平日習慣,緊了緊江繁綠腰間系着的淺青玉佩,“趕緊出去吧,莫讓先生久等。”
“嗯,那你在家好生歇息。等我回來若還沒好,便要喊大夫來啦。”江繁綠捏了捏平樂的小圓臉,叮囑一句這才出門。
随後到了府邸外邊,晚來風停,那臺階下直直站着一人,正是吳中元。他穿一身白衣,手中提了盞紙折花燈。
那花燈形似睡蓮,蓮心點着明黃黃的燭火,燒得靜靜悄悄。江繁綠只覺心底一暖。
“看來在下這燈是挑對了。”
那頭吳中元走近來,将手中燈柄遞與她,又道:“江小姐今日披了水紅色的袍子,跟這燈相得益彰。”
“先生有心了。”
接過燈,江繁綠歡喜地捧在手中一路賞玩。待到後頭行至廟街,更有萬千燈火簇擁眼前。加之人山人海,整個場面熱鬧非凡。
不過于吳中元而言,這見慣不慣:“每回花燈節,在下最喜歡的還是猜謎。中一個謎,便得一個燈。”說罷,他指了指頭頂。
江繁綠這才擡眸細看,原來鋪子間勾連的漫天燈籠,個個都貼着字條,寫滿謎語。她随即笑道:“想必憑先生學識,這滿街的燈籠都能手到擒來。”
“江小姐委實高看在下。”不過既受了誇,吳中元決定表現一番,“小姐仔細瞧瞧,若有喜歡的,在下都可取來。”
“先生不是已經贈我一盞了麽?”
晃晃手裏花燈,江繁綠在流光溢彩中踱步,最後停至一盞竹篾方燈前,揭下字條。
一看——“無風荷葉動”
“小姐。”見狀,樹下賣燈的老板也忙湊過來瞥一眼,“是個字謎。”
江繁綠點點頭,一彈指凝思便得出答案:“謎底是衡。”
吳中元同樣會意:“無風荷葉動,必定有魚行。”
“厲害厲害。”那老板顯然很捧場,鼓了好久的掌才拿起方燈贈客。
江繁綠卻是不動,只笑看吳中元:“先生接着吧,禮尚往來。”
“那在下便不負美意了。”吳中元并未客套,從老板手裏接過燈穩當提着,“不過江小姐為何挑的這盞?”
“燈上畫着洞口荼蘼,我很喜歡。”因而,江繁綠還想起鮮于侁的《荼靡洞》來,“天香分外清,玉色無奈白。”
只是還未念完,後半句便被截了去。
“誰向瑤池游,依稀太真宅。”拇指劃過燈上墨痕,吳中元一聲低吟。接着兩人相視一笑,似是氣氛恰到好處。
殊不知廟街臨河,河載大船,船頭有人,正伸着個長脖子,一臉不悅地盯着他們。
“周少爺,怎麽透氣透這麽久?裏頭要作行酒令,只等你回艙呢。”
連小厮出來尋人,周晏西那眼珠子都不帶動的:“別管什麽行酒令,小爺現在沒空,你只麻溜去喊船夫把船往西岸劃。”因那目光所及處也泊了條船,而江繁綠和吳中元一人提着一燈,正齊齊準備登船。
“啊,順便再找找船上有沒有棒子。”
“棒、棒子?少爺拿棒子幹什麽?”
小厮撓撓頭,很是好奇。
只見周晏西終于收回了那扒拉在船舷外邊的腦袋:“小爺今日,想打鴛鴦。”
……然後小厮就更好奇了,明明左看右看,河面上不是船就是燈的,連鴨子都沒瞧見一只啊?
不過接着眼前飛出一條優美弧線的銀元寶,帶走了他所有疑惑:“是!小的這就去辦!”
宛若暴風疾速,小厮一溜兒影不見。片刻後,船身果然朝西打彎兒,駛向江繁綠所在的另一條大船。只是随着距離越來越近,周晏西卻瞧見情況越來越怪。
怎麽一堆人吵吵鬧鬧,盡往水裏看?且待到船頭挨了船頭,隐約又有幾聲“江家小姐”傳了過來。
他當即心下一緊。
好在此刻兩船燈火相映,視線明晰。手攀上船舷,周晏西一個飛身輕易跳到鄰船,抓個男子便問:“江家小姐在哪兒?”
那男子辨明來人,未敢多言,連忙指了方向。周晏西也不再問,順着方向擠進人群,果真在低眸一瞬窺得一熟悉身影。
只那身影再不似往日輕靈,這會兒跌在船板上,落寞又狼狽。
“讓開!”
他急不可耐地箭步過去,單膝跪地握住她臂膀:“出什麽事了?”
“周晏西?”
聽見聲,江繁綠無力地擡頭,空洞的眸子轉了轉:“我、我的玉佩……”話未盡,已然哽咽。
“方才有小孩打鬧,無意勾了玉佩下水。在下已叫船夫停槳。”
有人出來解釋,周晏西側目,這才發現旁邊還蹲着個吳中元。知曉了事因,他轉而,又盯着江繁綠:“玉佩很重要?”
江繁綠無思無想,點頭:“很重要。”然後一剎那,她如墨瞳仁裏,一個颀長身影轉身躍入水中。
眯了眯眼,他似是穿着金線刺繡的緞子,在燈火月光下映出滿身華輝。
直至那華輝消失水面,江繁綠才驟然清醒,是周晏西剛剛貼在耳側,音色清絕。
“那我就給你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