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雞毛毽子
銀城的富貴主落水,船上人立馬炸鍋,黑壓壓聚攏一處叫喊個不停。
在場也就吳中元算是鎮定的,察覺江繁綠好似回了幾分神,忙知會她:“江小姐,你顧好自己,在下去小厮裏頭找幾個水性好的來,萬一有情況也可應急。”
“我無妨,先生快去。”
偏頭看他一眼,江繁綠快速起身,走向周晏西跳船的方位。越過攢動的人頭眺望,卻見那處河面平靜無波,只餘絢爛的燈光倒影悄無聲息将一切都吞沒。
不都道周家公子精明幹練,如何還能沖動若此?
芸芸看客中,江繁綠手心開始出汗,然身子倍覺冰冷。其實方才她那般難過,不過是河水深淺未知,萬不能拿家丁小厮性命冒險,便已做好同玉佩舍去緣分的準備,也由此失了态。
可何故簡單聽她“重要”二字,他就毅然跳下去了呢?記得初見,他低笑說商人只奔的一個利字,竟不知現下,他奔的她哪門子利?
一時間,慌亂、擔憂雜糅一團,江繁綠方寸大亂。
“周晏西,周晏西!”她吼叫着,像個大力士般推開兩旁的人,得近船舷,眼裏水光濕淡。
恰在這刻,河面終有了動靜。某處乍地濺起水花,一個人頭露出來,半邊面容落在光裏,笑意清晰可見:“喊小爺作甚?”
那模樣分明安然無恙,嬌矜如常,江繁綠呼口氣,總算安心。
正好吳中元同小厮也尋着粗繩來了,片刻功夫,周晏西順着繩爬回船上。且到了江繁綠跟前,他一攤手心,真現出個青色圓玉墜子,溫潤無暇。
“你……”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江繁綠一雙桃花眼睜得老大,拿玉佩的時候甚至還有些手抖。
周遭衆人也都大嘆:“周少爺真神了!”
還是吳中元徑直問道:“河底局勢不明,水深也不容小觑,恕在下多嘴,周少爺是如何做到的?”
周晏西鳳眼一挑,卻是看着江繁綠答話:“小爺記得這東西,江小姐日日都佩在腰間,瞧着像是極州青翡,最為通透反光。因而只要有了光源,找它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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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他又攤開另一手心,滾出顆圓圓潤潤的白珠子:“趕巧今兒出門拐了這夜明珠放身上,打發時光。”
衆人領悟,便是借的它在水中探得玉佩了。至此,一場戲完美落幕,喝酒的喝酒,賞燈的賞燈,大家又樂呵呵散了。
剩下江繁綠思索一圈,終是要給周晏西一個承諾。
“周公子,這個人情,他日我必定還你。”雖說他是帶着把握下的水,但于她而言,這仍舊算作歷險,故而有恩難忘。
沒成想,對面竟然飄來一句:“何必等到他日?現在就還了吧。”
說着,周晏西長臂一擡,指向了江繁綠身後,吳中元手裏的方燈。
“江小姐,小爺看上那燈了。”大大方方地,他嘴角彎起個弧度,令江繁綠和吳中元皆面色一怔。
且江繁綠尤為尴尬:“那燈……我已贈與先生了,公子不如另挑一盞?”
“啊啾!”偏生周晏西這會兒打個噴嚏,又擤鼻涕又捂嘴的,好不可憐。當然……都是裝的。
要求不滿,立即賣慘。
江繁綠上當,忙轉過身同吳中元致意:“既如此,我得厚着臉皮再同先生讨燈了。還望先生體諒。”
“無妨。”吳中元輕笑,将燈還與江繁綠。順便還打量了眼周晏西的得意神情。
像極了個搶糖吃的三歲孩童。
與此同時,江繁綠将方燈遞給周晏西,見他已然渾身濕透,想起方才那個噴嚏,又索性解下自個兒的袍子披到他身上:“周公子真想好了?落水換燈籠?”
此刻,一雙纖手繞過肩頭,周晏西恍地無言。
跟前的人似是踮着腳尖,距離拉得極近,他甚至輕易觸及一團溫熱,細細一分辨,方知是來自于她身上的清甜氣息。
待到氣息遠離,他眼中漣漪已起。
“咳咳,就要這燈籠。”
漫天漫地,星月交燈,也只此一盞。
且為了顯得自然合理,周晏西清清嗓子,又補充道:“上頭畫的兔子窩,小爺喜歡得很。”
“……”
第二日,花燈節周晏西下水的事情傳遍全城。
江繁綠還未陳情呢,家裏上上下下就都得了消息。最後還是江老太爺發話,讓江老爺、江夫人帶着江繁綠一塊兒去周家表謝意。
路上三人共轎,江夫人瞅見對面江繁綠腰間空空,便問:“你不是喜歡那玉佩,今兒如何不戴了?”
江繁綠沉默一瞬:“昨日生了事端,想着還是收起來。”
“如此也好。說來我瞧着這玉佩,總像是之前在別處也見過一塊相像的。”
“不過就皇城鋪子随便挑的,普普通通,相像的自有許多。”
“嗯。”江夫人不疑有他,繼而稱贊,“虧得周家公子二話不說就下了水。未曾想商賈之家,竟也教出這般熱心善良的孩子。”
“……”
熱心、善良?江繁綠聽了,倒底不敢茍同。雖不知周晏西究竟為的什麽,但她總不至于天真到,真以為他是因她去河底一遭。
她如此篤定着,然則旁邊主位又添一嘴:“那孩子,确實不錯。”
……嗯?她爹爹也?
好了,江繁綠這下覺着自己徹底被孤立了。
後邊落轎,進了周家府邸,周老爺周夫人更是眉開眼笑地拉着她爹爹娘親一通唠嗑,就她自個兒在正堂一側默默喝茶。
“哎呀,江老爺、江夫人太客氣了,勞二位登門。昨夜之事,不過我兒晏西力所能及。只他今兒起早去了日醉閣核賬,稍後才回。啊,日醉閣是我在東街開的酒樓。此外,還有什麽南街染坊、西街陶廠、北街首飾鋪……哈哈,都是我周家營生。現在也差不多全交給了晏西打理。”
且這會兒旁觀,江繁綠暗嘆這周家老爺委實不見外,話裏行間都數起家底來了。而她爹爹呢,還連連誇道:“令郎才能卓越,銀城有目共睹。聽聞凡他經手,虧損立止,盈利萬千。”
另一頭,她娘親和周夫人亦談得極攏,從衣裳到發簪,脂粉到頭油,笑聲就沒斷過。
靜思許久,江繁綠恍悟,原爹爹娘親在仕族中輾轉久了,早習慣捏着分寸,猜着真假行事。眼下遇到這說話不遮不掩的周家二老,自然也能利落爽快些。
托着下巴,她在太師椅上靜思,這也大概,就是文人同商人間別有意趣的往來了。
“啪!”卻在這瞬,某物從天而降,直直砸到跟前。且伴着句稚嫩童聲:“哇,哪裏來的漂亮姐姐!”
江繁綠低頭一看腳邊,原是個小雞毛毽子。再擡眸,嗯?虎頭鞋,沖天辮,沒聽說周晏西還有個弟弟呀?
滿堂目光齊齊聚焦。
“綠綠沒被砸到吧?這我家小外甥,今年五歲,小名圓圓。” 周夫人忙奔過來查看情況,并抱住那男童問,“圓圓怎麽出來了?”
圓圓舔着個嘴巴,還未說話,後面一小丫鬟趕緊解釋:“夫人,我怎麽哄他午睡,他都不睡。”
說時遲那時快,圓圓一把撲到江繁綠腿上,大叫:“漂亮姐姐陪我踢毽子!踢毽子!”
江繁綠揉揉圓圓腦袋:“好好好,圓圓是吧?乖,姐姐陪你踢毽子。”反正她坐這閑着也是閑着。
周夫人無奈:“那就麻煩綠綠了。”
然後院子裏頭,一大一小就在草地上颠颠兒踢起了毽子。
其實說到毽子,江繁綠小時候總共就和她哥哥江餘顯一塊兒踢過兩回,因着家教甚嚴,她自小就得循着大家閨秀的規矩,野不得,鬧不得,故而這技術難免差了些。
那圓圓雖然胖墩墩一個團子般,但竟也是個靈活的團子,不僅花樣頻出,還腳勁極大。
這不,一腳側踢,又将毽子踢飛了。穿過假山,越過池水,最後消失在一扇雕花木窗裏。
“糟了糟了,跑進表哥房間了!”
……江繁綠眼角一抽。
“表哥最兇了!我最怕表哥了!姐姐你去他房裏拿毽子回來好不好?”
……江繁綠眼角又一抽。
她的乖乖,既然這麽怕,幹嘛不收着點力呢!
再環顧四下,嗯?方才候在一邊的小丫鬟如何也不見了?
哎,沒法子,江繁綠只好一邊思考周晏西為何有這般大的威懾力,一邊獨自走上廊道,沿路找到他房間推開了門。
因着倒底是客,她眼睛不好亂瞟,內裏什麽布局陳設一概不管,就想着奔到窗邊去,找到毽子立馬走人。
誰知真到了窗邊,書桌上一盞方燈立即吸引她注意。
燈還是昨夜的燈,但內裏新添了個小燭臺,燭臺上的蠟燭已燃掉一半。想是昨夜就已經點過這燈了。
“他倒是真喜歡這兔子窩。”
江繁綠覺得好笑,腳步一挪,卻又在方燈邊上看見了個熟悉的木雕……拿起細看,這不就是她丢失多日的小鲛童嗎!
狀況未明,身後忽又響起動靜。她扭頭,只見一人倚在門邊,嘴角擒笑。
“哪兒來的女毛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