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潮紅

秋日時節,總是夜涼如水。

江繁綠用過晚膳就直接歇在了廂房,雖然冷,但仍舊開着窗。風一吹,東牆角幾株冷香玉的氣息就被卷進來,聞着徹骨香濃。

“小姐,方才有丫鬟過來傳話,說是夫人叫你呢。”

直至平樂進屋,她才将窗攏上: “知道了。”且纖瘦的身子往裏邊一挪,微不可察打了個顫。

好在平樂對自家小姐向來心細,忙去櫃子裏翻出件秋香色鬥篷,給江繁綠捂了個嚴實。

江繁綠也由着平樂手上動作,只問:“先生可回去了?”

“剛回去的,才同老太爺下完一局棋。”

“嗯。今日開學禮,祖父和先生都受累,早些歇了也好。你呢,也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去娘親那兒便可。”

“好。”

目送江繁綠在廊道上拐了角,平樂閑來無事,打算收拾書桌。

動手之際,卻瞧見桌上香篝邊落了些灰。

明明小姐說近來院裏自有芳澤,無需再熏香的呀……揭開蓋兒一看,斑駁碎裂,一片焦黑。

她忽地想起,自玉佩落水,小姐總睡不好覺,時而呓語,時而不寐。且到了白日,雖面上喜笑如常,但總把自己關在裏屋握筆。

原都是那些相思,燒成了這香篝裏的灰燼。

再說下了廊道,曲徑幽長。

江繁綠提着盞油燈慢慢行至東廂房,一進內屋,就瞧見自家娘親正端坐在炕桌上飛針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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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這般晚了,小心傷眼。”是以,她走過去柔聲相勸。

瑩瑩燭光下,江夫人卻是一笑:“無妨,燈點得亮。要知道這天兒越發冷了,我若不加緊制衣,便趕不上皇城的冬日了。”

“我說呢,這料子青藍青藍的,如何适合爹爹呢?原是給哥哥的。”

說着,江繁綠弓了腰細細翻看緞面:“瞧,裏頭的夾棉還縫得好生細密。想那翰林院的袍子都是官家做的,哪有娘親這樣傾心盡力。”

殊不知她這動作近身,生生散出大股寒氣。

“可是來時受凍了?”江夫人心急,立即放下針線道,“趕緊脫了鬥篷給丫鬟,坐着灌些熱茶。”

“哪有這麽弱不禁風的。”眉眼間透出一絲局促,江繁綠忙退開一步。但知是娘親關心,也必要一一照辦。

炕桌上三盞茶喝去,她身子很快回暖,面色也漸漸溫轉。

江夫人這才說及正事:“叫你過來,是想囑咐幾句。原參與學塾開辦,是你祖父寵你,我才應允。眼下既禮成,教書都由先生去,你一姑娘家莫再多管了。”

“娘親,我知道。方才祖父邀先生來府用膳,也同先生講過,勞他多累。而我呢,得空幫個雜即可。”

“嗯,另外聽說圓圓也來了學堂,想那四方院倒底是周家公子得來的,日後你去幫雜,便多教圓圓寫寫字,也是心意。”

“……”

心意?

眸光一促,江繁綠暗想她娘親還真是看重周晏西,不知不覺竟都有了心意一說。

而江夫人見江繁綠不應聲,反默默絞起了桌上帕子,便笑道:“我知你仍不喜他,但上回去周府道謝,他風塵仆仆核賬回來,卻是一點禮數不失,在正堂陪你爹爹說話,我一旁瞧着,好個得體兒郎。”

哪知江夫人不提還好,一提,又勾帶起江繁綠不滿。

本來白日開學禮見着周晏西,江繁綠尚未消氣,未肯多言。連眼神,也沒給幾個。這會兒聽了他在堂前禮數周全,更是可憐她那小鲛童,跟了個陰陽臉。

眉頭正愁,窗外芭蕉搖曳,廊上也行過一人。

她道:“好像是爹爹。”

且話音才落,外屋步履輕響,果然是江老爺背手而來:“綠綠,正巧你在。”

“爹爹,何事?”丢下帕子,江繁綠迎了上去。

江老爺便笑:“方才有人傳信,是卧雲山詩會相邀。然山高路遠,我與你祖父都意欲讓小輩赴會。只問你去是不去?”

“自然要去。”誰知江繁綠還猶豫着,江夫人卻截了話,“莫負了鄉裏情意。”

江繁綠只好點頭。

且在她要回房的時候,江夫人又漫不經意補了一句:“順便也帶着吳先生一起。”

……心頭驟然湧出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嗯,真不對勁。

但沒法子,兩日後,江繁綠還是乖乖向吳中元發出了邀約。

彼時學塾正堂,早讀期間,一群着青衣、戴黑帽的小學童正齊齊坐在座位上,摸着本三字經,扯着嗓子地搖頭晃腦。

獨一個圓圓攥了支毛筆,死活要趴在院裏的石桌上寫字。

無奈,他左手邊的江繁綠看了看他右手邊的吳中元,道:“先生,不如我們去旁邊,我有事相商。”

不想吳中元剛一個“好”字出口,圓圓立即丢了筆一把抱緊江繁綠:“幾日沒見,我好想姐姐!”

“……”

江繁綠瞠目,這便想得如影随形了?

“罷了,就在這裏說吧。”凝脂般的唇勾了勾,她攬過圓圓的肉肩輕笑,“你乖。”

“昂昂!”圓圓黑眼珠子一轉,這才又老實摸起筆來寫字。

當然,一句“人之初,性本善”裏兩筆劃以上的字都得剔除。餘下個“人”和“之”也是雞爪子扭出來一般,活脫脫的鬼畫符。

可要說态度有問題吧,明明瞧他那小模樣,聚精會神,比誰都認真。

江繁綠搖搖頭,甚感奇怪。

“江小姐要商量什麽?”

正困惑,隔着個人頭,吳中元的聲音飄了過來。江繁綠忙側目看他,輕語:“小事,便是西郊外那一年一度的詩會,先生可願與我同去?”

這瞬,底下一對靈敏的小耳朵動了一動。

只聽得腦袋右上方,先生欣然應下:“江小姐相邀,在下自然願意。想那西郊卧雲山上景致秀美,即便先前已去過兩遭,現今仍念念……”

“什麽山?”

好了,聽見重要信息,圓圓插嘴了。可任先生答一遍 “卧雲山”後,他:“什麽卧?什麽雲?”

“……”饒是吳中元,也失笑,“圓圓對詩會有興趣?”

“不不不。”圓圓狂甩頭,眼神羞赧,“我就是……想習字。”

繼而吳中元暗嘆,倒也是個求知欲強烈的孩子。二話不說,他提筆在紙上寫下“卧雲”二字,且刻意書正楷,筆力遒勁。以作示範。

“謝謝先生!”

得了字,圓圓鞠個躬,即刻将那紙整整齊齊疊起來,揣進袖裏。

旁邊江繁綠見了,一時困惑全消,還只道,天道酬勤。實難料,當日黃昏,周府門口,不過一場險惡交易。

“喏,三日後學堂休息,這什麽山的,姐姐約了先生一塊兒去。”

轎子裏,圓圓一雙肉手掀開帷幔,神氣活現掏了紙遞給周晏西。外頭周晏西乍一看,還只當是個髒豆腐塊,後拆開細瞧,才會過意:“這你吳先生的字?”

小雞啄米般,圓圓直點頭。

周晏西便笑了,眼尾生出股凜冽之色,像極秋日枝頭生生覆沒層寒霜。

“甚好。”說罷,他大手一緊。

那上好的邶州麻紙被瞬間捏成皺團,再劃過半空,映着天邊绮麗雲霞,跌入了一旁臭水溝。

三日後,秋高氣爽,天公作美。

詩會辦于卧雲山上的卧雲閣。其址依山傍水,又造流觞臺。一衆文人墨客便集于此臺喝酒吟詩,賞景作賦。

此間一角翠竹旁,江繁綠穿一身素色圓袍衫,仍做男裝扮相,同吳中元席地而坐。兩人身前有矮方木桌和蜿蜒水渠,木桌盛瓜果,水渠流銀觞,倒也助興。

且這會兒有題雲“避雨”,素有才子之稱的吳中元便又被推了出去。

見他在臺子中央踱步,江繁綠亦倚在桌上若有所思,這避雨,何種意境呢?

腦子正彎繞之際,未曾注意旁邊空位,驀然多出一人:“江小姐倒是與衆不同,每回跟先生外出,總不帶丫鬟,偏好孤男寡女。”

聽,這唇槍舌劍,一如往常。白生了這般好聽的嗓子。

她偏頭,須臾鎖眉:“平樂總是肚子痛,我也沒法子呀。倒是你,周家的好、兒、郎,又要來嘲諷我了?”

倏忽間,周晏西眼前晃過一抹緋色。定睛細看,才知是江繁綠臉上的潮紅。

“原是醉了。”不然,怎地說他好兒郎?

薄唇間輕溢出笑聲,他興致大起,也學她手肘撐上方桌,一點點靠過去。看她從耳根蔓延到脖頸的紅,無需脂粉,便豔比桃花。還有那身冰肌玉骨,細細瞧來,也像極了他最愛的銀城飛雪,自天上來,不染塵埃。

“你離我這般近作甚?”

可惜周晏西還未瞧夠,江繁綠一巴掌拍上他的臉:“走開,莫擋我路,我要去作詩了。”說着又嬌又俏起身拔了腿。

周晏西一急:“醉了還不老實呆着?”

起過身忙要去追,一只廣袖卻驀地被扯。他回頭,是個不大相識的女子。

女子穿茶色羅裙,面色微腆,音色帶羞:“晏西公子。許久未見,我方才作詩,你可有聽見?”

但那眼波,又分明流轉不停。

周晏西便似笑非笑,斜視道:“不巧,小爺文盲一個。” 再“啪”一聲甩開袖子,力道淩厲生風。

接而一身富貴紫綢擠入人堆,眼色彌憂,卻是如何也尋不着個江繁綠。更巧的是,就連那吳中元也無影蹤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水:請問周公子來詩會還穿得這麽富貴幹啥?

杠精:小爺又不是來作詩,幹嘛穿得跟那書生一般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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