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近水樓臺

“先生,還有多遠?”

出了卧雲閣,江繁綠被吳中元引着一路上山。放眼一望,人都是與雲海平齊。且此間詭谲缭繞,堪比九重天之境。

山路雖緩,她卻走得有些顫。最後實在犯暈,便停了步子,倚在棵青松下喘息。

身側吳中元見狀,清癯的面容立刻露愧:“是在下考慮不周,明明小姐飲了酒,還一昧拉着小姐登高。”

“不怪先生,是我自個兒貪杯。那黃柑的味道酸甜交雜,太勾人。” 舌尖酒味彌足,江繁綠輕笑,“且聽聞山上的卧雲亭,霧氣騰飛,自生葳蕤。我也着實好奇。”

不說卧雲亭,就連眼下這片松林,郁郁蔥蔥也是喜人。還時不時有飛鳥掠影,陣陣清啼。

誠然溺于景,醉于酒,她漸漸安靜。

吳中元卻是正色:“不瞞江小姐,在下想帶江小姐去卧雲亭,只是為的借景訴情。”

“訴情?什麽情?”

江繁綠微張着唇,眼底一片惑色。

俄頃有雲破開,日光疾速傾瀉,她倏然記起方才流觞臺上,“夜月雨來急,下馬避山地。同霧日光升,得見滿江綠。”便是吳中元“避雨”一題。

同時,見江繁綠似是明白了,吳中元索性說開:“其實花燈節那夜,在下早欲一表心意。只因玉佩一事,且擱置了。這回江小姐主動邀約,在下鬥膽,敢問江小姐可願與在下結好?”

“先生。”

攥住酒勁兒蹿升前最後一絲清明,江繁綠輕喚一句,吐氣如蘭。

“先生好似同平樂一般,并不知曉情愛。往日先生看我,一雙眼格外清明,無波無瀾。同我說話,面上亦無哀無喜。我想,先生或許只是成家之齡,又恰逢遇着我這般文人之女,相處融洽,志趣相投,便以為結成好事,自然而然。殊不知此間種種,皆不對頭。”

聞言,吳中元作另一番解意:“原小姐有心儀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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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知我有心儀之人,先生此刻仍是神色自若。記得初識先生,便覺先生是個極其理智的人。”

說罷,江繁綠無意識彎了彎小山眉,盡顯靈動。只肌膚夾藏的緋色,越發沉重。

吳中元不察,只是淡笑:“江小姐聰慧,在下無以為駁。罷,今日一事盡歸唐突,望小姐明日醒來,都忘了才好。”

“無事,不過閑談,都不必介懷。”

輕輕擺了擺手,江繁綠兩肩一塌,身有傾斜。想是酒勁上湧,終散了精氣神。

“先生,回閣吧。”

而後一邁腿更是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好在膝蓋彎下一寸的功夫,她腰間火速出現雙大手将她身子翻轉,進而攬入個寬廣胸膛。

最後,一旁攙扶動作慢了半拍的吳中元,就看到了江繁綠跌在周晏西懷裏的畫面。加之空中恰好白茫茫漫開片蒲公英,倒也意外見識了某些話本橋段。

拱個手,吳中元一如既往打照面:“周公子。”

但周晏西顯然不想多說的模樣:“江小姐醉了,小爺這便送她回府。先生呢早些回閣,那些個詩友都還眼巴巴等着。”

甚至都沒管吳中元後續說了什麽,背起江繁綠,他轉身就踩着臺階下山去了。

“……周晏西……你放我下來。” 感知自己兩腳離地,小臉貼着熱背的江繁綠做出抵抗。

不想前頭一聲哂笑:“放江小姐下來,這眼神迷離,意志渙散的模樣還要給誰瞧去?”

秋風擦履,看見遠處的翠玉山頭似有輕晃,江繁綠知道自己醉了。但仍嘟着粉唇道:“我不過微醺,哪就這般嚴重了?”

“江小姐有力氣争論,不如歇下來醒酒。”

“……”

罷,聽這話雖略逆耳,但也着實有理。是以江繁綠放棄了,老實趴周晏西背上晃蕩着兩條細腿,撩雲撥霧。左右臂膀也勾過他修長脖頸,如攬山風。

只是混亂中,感受到身下人走得又穩又平,圈着她兩股的雙手亦是堅實有力,她突地發散了思維:“周晏西,你是不是也要說喜歡我……”不然他這冤家背她作甚?

“也?”澗水潺潺,周晏西頓時停了步子,捕捉到個重點,“原吳先生拉着江小姐上山,是說情話去了。”

尾音一散,一道劍眉戾氣橫生。

然背上的小女子呼吸如羽,卻是睡了。宛若只小小幼獸,恬靜可愛。且氣息沉浮間,似有柑酒清香萦繞,酸酸甜甜。

“江小姐,小爺這裏沒有喜不喜歡,只有想不想要。”

忽地他咧嘴一笑,眼中光華隐轉,周身的天梯石棧也仿佛随之一顫。

另一邊,詩會仍在行進。

玉笛管弦,舞蹈蹁跹。還有人喝高,紅臉攬着吳中元對對聯。

吳中元覺着鬧,悄然去了暗角,對着圈綠籬笆透氣。

少時,右旁靠近一人:“吳先生今日真是才思泉湧。”

他轉身去看,一身茶色羅裙,是知州之女張婉,便應:“張小姐謬贊。”

“是先生不必過謙。”張婉生的雙漂亮杏眼,說話時,眸中尤為潋滟,“對了,聽說江家小姐江繁綠同先生一塊兒過來的,我還從未得見。”

“不巧,江小姐身子突感不适,已由周公子送着下山了。”

“江小姐今日可是穿的男裝?”

“正是。”

“……”

原來先前瞥見的那抹清瘦身影就是江繁綠。而這周公子,也自然意指的周晏西了。心頭升起郁氣,張婉暗然斂去笑意。

想起曾派人打聽的傳聞,竟也都捕風捉影。是呢,堂堂坐擁整個銀城的貴公子,又如何真能瞧上個寡婦?

下山後喚得馬車,從西郊回城,周晏西守了江繁綠一路。到了江府,江家長輩自是又一番道謝,甚至還留他在府用膳。

周晏西瞅一眼平樂臂彎裏仍昏昏沉沉的江繁綠,只道改日,然後就回了自家府邸。

“兒子啊,難得你肯去一趟詩會,有沒有什麽收獲呀?”然他前腳進房,尚未來得及歇口氣,後腳便跟了個周老爺,滿臉的期待,“本來,面對滿堂的文人墨客,風雅之士,哪怕是塊朽木,也能染上幾分詩氣了。”

“……”

素屏旁,衣襟略松的周晏西細想片刻,倒也真答:“也有,學得一句‘近水樓臺先得月’,爹你細品。”

得月?得什麽月?

周老爺摸不着頭腦,湊近了屏風正要問,卻瞧見自家兒子一身襕衫破了洞,還灰頭土臉,一身疲态。

故而略一思索,他就岔了道:“看來卧雲山山高,着實累人。幹脆夜裏讓廚子炖些肉湯給你好好補補……等等,說起來咱家這廚子最近怎麽手藝下降了,哎,這兩日的飯,我跟你娘吃着都不香了。”

“……”

周晏西聞言色改,立時溜去了屏風裏間換衣,并掀起新話題:“爹,今日詩會果真嘆為觀止,連那些個文人身邊的随從仆人,随随便便都能吟上幾句。所以您看,咱們府裏的家丁丫鬟,是不是也得學學?”

剎那,一陣穿堂風過,隔着屏風,拍掌聲啪啪啪響起。

“好主意!甚好,甚好!”

毫不誇張,周老爺非常亢奮,連平日總耷拉着的眼皮都一展開來:“我以前怎麽都沒想到呢?咱府裏那些個家丁丫鬟,十個裏頭有九個都大字不識,現在看來還真是丢面吶。”

“對呀爹,既然咱家要朝着世家大族發展,怎麽也得齊頭并進。”更完衣,周晏西又風度翩翩走了出來,順帶來個推波助瀾。

這不,周老爺大手一揮:“明日,明日你就請個先生來!”

“是。”

側身遙望窗外,周晏西随即暗笑,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瞧,某人不是喜歡去學堂嗎?得,那他就把學堂搬到自個兒家裏來呗。

于是乎第二日,周晏西一大早喊丫鬟給他翻出件藍綢面的袍子穿身上,外頭套同色系紗衣,腰間系碧玉絲縧,腳上又踩金線鑲邊的黑色革靴,風風火火去了江府。

彼時江繁綠被喚到前院正堂,還未進門,便聽見滿堂的笑聲。進了門,又看見老的少的各個眉眼彎彎,如沐春風。

尤其周晏西,一對眸子盯過來,蹭亮蹭亮的,嘴角還勾起個大弧,露出排整齊皓齒。

“江小姐來了。”

見他從太師椅上起身,她款款走過去,禮貌回笑:“周公子。”心裏卻如臨大敵。本來嘛,每每瞧見他這雙幽深狹長的狐貍眼,都不會有什麽好事。

未料,堂前主位上的祖父此時開口:“綠綠。周公子來,是想請你去他府上教學。”

教、教學?是聽錯話了麽?不該呀,分明早間酒已醒了。

江繁綠錯愕,再斜眼看向一側,果然,這人就是不懷好意,那嘴角都似要笑歪去!

她當即推辭:“祖父,我才疏學淺的,恐做不成這事。”

說罷,只聽那周晏西續話:“不過都是些粗淺的家丁丫鬟,請江小姐去,家父家母都還只道大材小用,委屈了江小姐了。”

且另一側,她娘親竟也快步過來,蹙眉對她低語:“綠綠,昨日你詩會醉酒,是周公子辛苦,護你一路。我江家若這點人情都承不住,旁人該道何如?”

“……”

完了,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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