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慧眼

一襲紅裙跌水,乍驚魚蝦。

張婉亦是驚恐,豐腴的身子忽起忽沉,只一雙白淨的手臂從襦袖裏伸出來瘋狂拍打池面,激得池面水花升了又落,落了又升。

“來人,快來人!張小姐落水了!”岸邊江繁綠捉急,忙大聲呼叫。

好在近處的家丁丫鬟很快聚攏過來,下水的下水,撥長竿的撥長竿,少頃,張婉便被救了上來。

聞訊,兩位夫人匆匆趕來。

見輕裘之下,自家女兒坐在池子邊縮着身子咳個不停,似是所嗆池水如何也咳不盡,張夫人忙擁上去問:“婉兒,可是難受得緊?”

張婉虛弱地搖搖頭,面上表情卻緊得厲害,兩道柳葉眉一刻不松。

江繁綠擔心她受寒,也湊近關切:“先去廂房更衣吧,此間喚個大夫來,好生瞧瞧。”

她話說得簡單,卻重在給主人家提醒。

“對對對,大夫,大夫,瞧我這忘性!”

這不,一旁的周夫人跺個腳,趕緊喊了個家丁去醫館。憂嘆,本想着要挽回局勢,可偏這會兒出了岔子,只道自家兒子的姻緣好事,怎麽比那黃花菜還黃?

是以,她伸着脖子問:“婉兒,平白無故地,怎麽就掉池子裏去了呢?”

這瞬,張婉終于從張夫人的臂彎裏擡了擡眼,無辜的水眸輕輕落在一米開外的江繁綠身上:“都怪我不好,拿着首詩固執己見,惹惱了張小姐。”

“……”

好了,視線碰撞的那一刻,江繁綠終于明白了。

就說什麽賞景呢,原是張婉一開始便奔着她而來。遑論惹惱,只道這詩又是哪門子詩?方才院內,分明只談的尋常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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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姐言外之意,是我推你下的水?”目不斜視,江繁綠朝張婉淺淺一笑。

張婉忽地一滞。

比起卧雲山詩會那匆匆幾眼,方才在周府院裏當面打量,張婉才算瞧仔細了江繁綠,确是世間少有,沉魚落雁之姿。但又瞧江繁綠妝容淺淡,着裝清寡,似是比尋常貴女還要柔弱的性子,只道定是個好對付的。

不想這瞬目光迎來,卻意外窺得幾分銳意,如嚴霜凜冽。

“不,江小姐,我沒有這個意思。本來争執間一時失手也是常事,不過無心之舉。只怪我反應愚鈍,生生掉了下去。”然張婉也笑,笑她自小受盡嬌寵,眼不容沙,又怎會怕了這幾分銳意?

一時間,風起塵揚,周遭議論聲起。江繁綠正欲辯駁,卻瞧見衆人眼神不約而同地往她身後望去。

包括張婉。

隐隐預感了什麽,她快速回眸,鼻尖幾近抵上個胸膛,玄赤交領,襟繡蟠螭。還充盈着一股溫厚沉香。

便是無需擡眼,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來者何人了。

但江繁綠依舊擡了眼去看,掠過直挺鼻梁,捕捉到他眼尾漾開笑意。“原我入府發生冤案,周公子竟笑得這般高興。”她貝齒吃緊,盡顯不滿。

周晏西下颌一低,卻在江繁綠耳側笑得愈發張揚:“只怪每回撞上江小姐,小爺都尋得太多樂子。”

“……”

果然,這人總招惹她就是為着尋開心呢。

江繁綠憋火,再擡眼,卻見周晏西不知何時笑意盡消,換得副嚴肅神情,大步走向張婉:“左右都是客,未免失了公允,還請張小姐說道說道落水詳情。”

這時張婉坐正了身子,手撐池邊大石,對上周晏西鷹一般銳利的眸子,剎那無言。

順勢,張夫人緊了緊張婉的手,接話:“既如此,婉兒,你便直說吧。為娘在這,總不能眼睜睜看旁人委屈了你。”說罷似有似無地瞪了江繁綠一眼,如同瞪着個十惡不赦的歹人。

此間氣氛,可謂劍拔弩張。

但江繁綠勢必是要讨個清白的,眼色一促,便行至張婉跟前:“張小姐可往仔細了說,依你之言,論的什麽詩,争的什麽執,千萬別含糊。你若說得清,我便也認了。”

“江小姐,我真無有怪你的意思。”

聰明如張婉,篤定江繁綠小瞧她此刻道不出個所以然,腦子一轉便有了文章:“因着慕名江小姐才情,荷花池邊,我便拿常有争議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詩同江小姐研讨。”

“先我釋義,‘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一句,道是柴門外聽見犬吠,宿家主人在風雪夜中歸來。然江小姐,卻認為夜歸人所指乃詩人自身也。且見我并不贊同,江小姐面起怒氣,又立争此詩背景乃詩人遭貶後所作,故詩人是借風雪夜抒仕途之苦。”

“而後我以柴門犬吠駁論,該是詩人已歇在屋裏,只宿家主人在外。一來二去,江小姐色急,道是詩人從日暮走至雪夜,分明聽犬吠而得投宿,又道我愚昧無知,見識淺薄。一氣之下甩袖推開我,我一個不穩,便跌落池中。”

話音落,滿院子看客頓覺舊事重演,竟生親眼目睹之感,對張婉的話自然信去九分。

“張小姐可真是舌燦蓮花。”江繁綠也尤為驚訝,“無中生有生得這般巨細無遺,我一恍惚,倒還真覺着自己是個惡人。”

“我不過依周公子之言,道出詳情。”張婉似是真委屈,低着眸柔弱無依,“一切,便都聽周公子的。”說罷再緩緩朝周晏西看一眼,眼睑略濕,不語也見三分憐。

這一幕落得江繁綠眼裏,只道分明是暗送秋波!

好在周晏西倒也對這秋波視若無睹:“張小姐果然聰敏過人,細節說得極為合理。不過敢問張小姐,能否将經過按照剛才所言再逐句逐句倒着講一遍?想來小姐記憶如此清晰深刻,倒着回顧定然是件易事。”

“這……”張婉未料原來在這兒設了陷,瞬間噤聲,似若寒蟬。

看着張婉臉色驟慌,江繁綠卻是松氣,再扭頭瞥一眼身側側臉淩厲的周晏西,啧,好一個手段高明的老狐貍。

且周晏西跟着又道:“怎麽,張小姐嘴唇緊抿的,難不成剛才那段都是現編?”

好了,現編一詞出口,衆人神态頗驚。

張婉急忙解釋:“不過倒敘,我自也是記得的。最後的情景,便是江小姐斥我淺薄,愚、愚昧……因她道那夜歸人分明,分明……”

眉頭緊糾在一塊兒,張婉極力回想方才文章,然一時逞了口舌之快,倒底防不勝防。此刻衆目睽睽之下,她着實忘記大半,難以理序。心急火燎間,思緒盡然崩散。

無奈,她索性狠抽口氣,直接往張夫人那處載倒了身子,佯裝暈厥。

而張夫人也瞧出端倪,不好再留,只喊了自家丫鬟扶了張婉起身:“罷,橫豎看大夫要緊,我這便帶婉兒回府。落水一事,就此作罷。”

“诶,張夫人……”

周夫人見了,還打算留人呢,卻被自家兒子拂袖一攔:“張夫人且記得轉告張小姐,如若她醒了,還覺着是江家小姐推的她,便盡管來我周府辯理。否則,只怕她日後還是小心着嘴,莫平白冤枉了旁人。”

“你……”未想周家小輩如此不依不饒,張夫人氣結,無奈又無以辯駁,只攥拳甩了甩帕子,青着臉走了。

且丫鬟扶着張婉從江繁綠身邊經過的時候,江繁綠輕輕啓唇,宛若在風中低吟:“張小姐肢體動作再逼真,嗆水時的臉色卻裝不來。”

她知道張婉聽得到的,只張婉緊緊閉着眼,不願答話。

“去去去,都散了散了。”

叫散了下人,周夫人望着遠去的三兩背影,對自家兒子嗔怪:“小子,你方才做得太絕了。”

“娘,您有所不知,張知州行事向來不善,我看那張婉也好不到哪裏去。”

“是嗎……也是,你看人向來都準。哎,還好你回來了,剛才你娘我摸不清狀況,真頭昏腦脹,左右為難。”

“娘,本來就不是什麽世家都同江家那般。”

“說來……”又被提個醒,周夫人忙走到一旁抓起江繁綠的手,“綠綠啊,真對不起,剛才我應該堅決站在你這邊的。”

江繁綠笑着搖頭:“無妨,水落石出就好。”畢竟張婉那長篇大論的,确實唬人。

“發生什麽了?我一醒,聽見內院好生熱鬧。”正在這時,原在房中小憩的周老爺也來了院裏,環顧一圈問,“張家母女回府了?不是說還要留她們用膳?”

“诶诶诶,老爺你過來,我同你細說。剛才吶,可真是精彩……”說着,周夫人來了勁,自拉着周老爺說書去了。

餘下江繁綠和周晏西在池子邊四目相對。

這感覺總有些奇怪,江繁綠終是開口:“謝過周公子斷案,我這便回府了。”

“小爺送你。”

“……”

得,小爺小爺,又喊上了,眼尾眼尾又翹起來了。

江繁綠移開眼,徑直走人:“不必。”

誰知周晏西偏跟上來:“小爺說送,就一定得送。”

顯然,江繁綠失去了拒絕的權利。

出了周府行至大街,路上行人熙攘,同周晏西肩并肩的距離中,江繁綠忽地問起:“莫不是行商坐賈頗鍛就慧眼,周公子看張婉無有多好,可是也看我并非善類,故而總處處膈應我呢?”

眸光傾去,卻見周晏西俨然正色:“小爺看江小姐,哪哪都好。”

再望向他身後,一川落日融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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