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石崗頭曲岸西
流光寺正殿右側,朱門灰瓦三開間,有金匾高懸,題方丈二字,正乃長明所居之方丈室。
室前兩棵柏樹參天,屋後還可見白塔古松,憑誰來此,皆道肅穆莊嚴。
再說室內外堂,兩側挂長條壁畫,繪佛門衆僧。正中擺大理石浮雕,刻佛陀講法。浮雕前布置一方桌椅,供住持休憩。
這廂長明端坐,依言喚來普廣,卻見普廣僧袍不整,心神不定。故而提點:“普廣,見客須有儀态。”
“見客?見什麽客?”普廣納悶。
然一瞥見長明身側的方桌上分明有熱茶兩盞,頓然猜到了什麽。跟着裏間,只聽其聲不見其人:“自然是見小爺了。”
……這、這聲音,他記得!
普廣大慌,枯瘦的面容一瞬扭曲,下意識轉身要逃。
只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登時門前伫立一人,高大挺拔,渾身怒氣,全然堵住了他的去路。
“周晏西!” 嘴皮子瘋狂打顫,普廣惡狠狠喊一句。
“……是你。”
辨清了眼前人,周晏西也頗驚訝:“陳來,躲在流光寺剃了個頭,倒真叫小爺差點認不出來。”
陳來,便是那糕點鋪陳掌櫃的兒子。
當初陳來好賭,揮霍完錢財又拿家中最後一間鋪子為抵押,找周晏西借了好幾百兩白銀。不想未出半月,也都輸光,打了水漂。自此不見人影。
盡管如此,陳來此刻瞪着周晏西,卻始終覺着自己是個受害者:“周晏西,都是你害得我窮途末路!你肯借我錢,不過是看上了我家鋪子!”
Advertisement
“不然呢?要不是瞧陳掌櫃那鋪子風水好,就你這德性,小爺本沒得一個閑錢施舍你。”周晏西一聲冷嘲,眼中盡是譏諷,“但你要賴小爺害得你窮途末路,小爺只能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随即他目光一遠,笑看中間禪椅上的長明:“大師,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呀?”
陳來猙獰着回頭,見長明雙手合十,閉眼念句:“阿彌陀佛。”
“普廣,佛門聖地,并非是供你躲債的。”雖說眼前這狀況萬不能料,但是非已明,長明只道,“自今日,流光寺再不能留你,你便自去吧。”
“呵,你們一個兩個都不是什麽好人!”陳來終是盛怒,額頭青筋暴起,捏了拳就直奔長明而去。
可謂專挑軟柿子捏。
長明年邁,又哪是經歷過這般場面的人,當下愣在禪椅上都不知要躲。還是周晏西一個飛身而起,快速将陳來踢倒在地。
而後徑直鎖喉,掐着人怒吼:“江繁綠在哪裏!”
“稀、稀奇。”陳來已然滿臉憋紅,不大喘得上氣,“你竟是奔着她來的?”
“果然是你。”
答案揭曉,一瞬,清挺的眉宇叢生狠厲。周晏西壓着聲,如地獄漫過佛堂:“為什麽要動她?”
“陳來,你不能動小爺底線。”
鎖喉的手用力分明,指上關節因此發白。還有青色的筋脈激凸在手背表層。
陳來生生被勒出了滿口的血,灰舊僧袍染上一灘紅,鮮豔奪目。
長明見狀,忙去制止周晏西:“周施主,如果江家小姐真在院裏,老衲自喊弟子細搜。你不能奪人性命。”
周晏西卻是不聽,手上力道反而更重。
“我說,我說!”
徘徊于危險邊緣,陳來終于求饒。待脖子一松,忙大口地吸氣,呼氣,急促而貪婪。周晏西等不得,又一把揪起他衣領。
他才邊喘邊道:“我原先一直綁她在地窖,只想拿她換回我爹。直到昨晚,她往山裏逃、逃了。”
“地窖?”周晏西氣急,拎起陳來就往外走,“帶路!”
便是一路打殺的氣勢,引得好些個僧人都跟着去了地窖。長明理智,又吩咐個弟子即刻報官。
潮濕,肮髒。
是第一眼看到地窖,周晏西的感受。
來回轉一圈,尤其看到柱子邊的繩索和隔間尿壺,他心一絞,又将陳來摔在地上:“你方才說換,可是不知道你爹是自由之身?江家小姐心善,留了你爹在府上做糕點,月錢也抵過之前他開鋪子的收入。”
“如此恩将仇報,小爺今兒踩死你,也不為過了。”周晏西曲膝,将革靴靴底緩緩抵上陳來胸膛,一雙混沌的眸子,也逼近過去。
似要吃人。
然陳來不信,目眦欲裂:“你莫诓我!我早知道了!前些日子聽個香客說,根本是你将我爹賣到江府,借他手藝讨好那江府老太爺。還有那個江繁綠,也根本蠻橫嬌縱,時常欺辱打罵我爹!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
……原是這麽個彎道兒。
“呵。”周晏西忽地挪了腳,冷笑,“從頭到尾,蠢貨一個。陳來,你還真是一點兒都不長進。”
“周晏西,你什麽意思!”
“小爺沒空跟你廢話,回頭自喊你爹來跟你好好說道說道。知了錯,再同江家小姐謝罪。”
随後,一刻不耽擱。
出了地窖,周晏西放眼遠望,清冷地道了二字,搜山。衆僧人,以及後頭趕來的官兵捕快,便皆作鳥獸散,通通撲入大山。
江繁綠睜眼的時候,天光刺眼。
緩了好些時間,才弄清周遭環境,原來自己沒死,滾下來落在個巨石下的坑洞旁邊,還躲過惡僧追尋。
只是全身無一處不痛,肚子又餓,力氣盡失,真爬都爬不起來。說來,也不知道這山中有沒有什麽豺狼虎豹……如是想着,倏然間,近處還真響起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而且好似越來越近。
完了完了。
本就養在深閨,未曾面對過這般的威脅,江繁綠一時害怕,晶瑩的淚水又開始泛濫。不想下一瞬,就被擁入個熟悉的懷抱。溫暖寬厚。
一擡頭,卻又不敢置信:“周晏西?”
“是我。 ”
周晏西低聲,數日緊皺的眉頭終得一松,雙臂圈着江繁綠圈得極緊。因為方才找着她,瞧她衣衫褴褛,蜷縮在地上瘦弱不堪的模樣,他就想抱一抱她了。
可抱在懷裏軟若無骨,細看,又察覺她梨花帶雨,滿身紅痕淤青,被白潔賽玉的肌膚襯得是觸目驚心。
他咬牙:“不哭了,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我保證。”
滿腔溫柔,淋漓盡致。
“嗯。”
江繁綠意識迷離地應了,因着心裏起了安全感,淚水倒也真止住。
只是該糊濕的已經糊濕了。
看着眼皮子底下好看的藍色綢緞染了一灘淚漬,她頗不好意思地從溫暖中探頭,卻瞧見往日精神氣十足的人此刻顏色憔悴,形容略枯。眼底一片青色。
暗道,這人可沒被關地窖,如何也瘦得兩頰沒肉了?
不過少頃,一只大手又把她腦袋按回懷裏,最後還一把将她橫抱起來,戲笑:“江小姐可是還留戀這山間美景?不然小爺也不急着送小姐回府了。”
唬得江繁綠小臉緊貼着他衣襟直呼:“不留戀!這便回府,回府!”
周晏西一樂:“江小姐可頗有身殘志堅的意味。”
“……”又開始了是嗎?
江繁綠暗嗔,偏了頭向內再不說話。誰知左手無意一翻,袖口就恰好滾出個黃字條兒,落在她腹部的裙衫上,一覽無餘。
是前幾日的簽文!
臉上一羞,她急忙又抓起字條藏進手心,無奈敵不過周晏西眼快。只聽他言笑晏晏,如風化雨:“白石崗頭曲岸西。”
“瞧,小爺周晏西,便是江小姐良緣。”
宛若勾魂天籁。
江繁綠一回府,全府上下一掃前幾日的陰霾,沉浸在一片歡樂中無法自拔。
這還來不及進屋,就在內院,她便被平樂和別的幾個小丫鬟給簇擁上了。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像極樹上一窩麻雀。
後頭從廂房趕來的江夫人更是抱着江繁綠喜極而泣,淚如泉湧。
只江老爺繞去了衆人後方,一臉欣慰地走到周晏西跟前:“老太爺方才傳話,說他孫女平安,皆歸功于周家公子。定要我帶你去他屋裏,他好親自道謝。”
“不過晚輩分內之事。” 周晏西恭謹地拱手。
秋風喜人,将這話送到前頭江繁綠耳裏,江繁綠忽地回頭,看見周晏西的衣角、發絲微揚,而他人直直站立風中,挺拔的身形裹着清光,如同入定畫卷。
頓悟,他行事好似總是這般,輕描淡寫。
然唇角才輕輕翹起,視線裏,那身形卻突然一跌,重重倒在了地上。
于是乎客用廂房裏,周晏西靜眠于床,床邊坐着個為江繁綠備請的大夫,這下也一并給周晏西把了脈:“周公子同江小姐一樣脈象穩定,無甚大礙,只是不能再過勞了。務必注意休養。”
聞言,站在外側的江繁綠安了心,目光飄向床頭,确瞥見周晏西睡顏頗乏。不過這人都這麽虛了,方才在山間抱她的時候,還怎生有閑心說那般戲言?
這瞬大夫起身,同在外側的江夫人想到什麽,走近去道:“還勞煩大夫開些強身健體的方子。晏西一份,綠綠一份,哎,大夫,這肯定得多抓些補藥吧?”
“……”
可把江繁綠弄得小臉一尬。說不出哪裏奇怪便算了,娘親如何還喊上晏西了呢?
又偏巧,她身後平樂小碎步過來了:“小姐小姐,晏西公子沒大礙吧?”
“……”晏西公子?
頭頂大朵疑雲,江繁綠回頭,斜眼一看平樂:“你如何也叫他叫得這般親切了?”
忽見平樂眼中放光。
且語間盡是崇拜:“晏西公子這般好,自然得親切些的。以前都是我不對,不對,嘿嘿嘿嘿。”
完了,這最後一個也倒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