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瓢潑大雨
後院馬廄。
周晏西牽了匹白馬出來,這馬毛色純白無雜,又柔順光亮,如同披着匹閃閃的銀白緞子。只平日裏總跑不大快。
旁邊有小厮便問:“少爺如何不挑那幾匹跑得快的?”
“今兒只挑溫順的。”周晏西沉聲,摸了摸白馬鬃毛便由小厮去套鞍。
已而側過身,見阿左正候着:“那暗衛招了?”
“回少爺,招了,确是張婉指使他派人去捉江小姐,再計劃今兒早間丢那些貨箱裏頭。只不知怎地中間出了岔子,意外綁的沈小姐。”
“張婉倒慣會假手于人。她是料定祈臨山的匪窩為了過冬,會壯着膽來截小爺的皮毛。”
“少爺的意思,張婉的最終目的是要将江小姐弄到匪窩?”
“确是她作風,明面兒上撇得幹幹淨淨,罪責倒都由那些山匪兜着了。”
想起那日茶樓之言,周晏西緊了緊眸子,既如此,她最得意的知州之女的身份,也不會長久了。
“其他事,等小爺回來再說。”
放下馬镫,周晏西未再多言,抓着缰就飛身上馬。“駕”地一聲,身影即刻不見,一路揚塵揚到江府門外。
彼時臺階下,江繁綠便看到公子白馬,豐神俊朗的優美畫面。
心裏顫了顫,她掩唇輕咳:“周公子倒底還是答應讓我同行了。”
周晏西嘴角微動,細細打量了下馬下之人。一身瘦弱身板,穿改小版男裝,衣身倒也緊湊。大翻領,小窄袖,戴着頂胡帽,還踩一雙高統靴。模樣瞧着可愛又俊俏。
罷,如今他拿她,也全無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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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上馬。”
頭頂上方,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向江繁綠溫柔地伸過來,透過那指縫,她窺得幾束瑩澤日光,清輝綿長。
且細瘦的藕臂一予以回應,江繁綠整個身子輕盈如羽般被周晏西拉了上去,不過剎那,她安穩地落在馬背,身後是一個溫暖如常的厚實胸膛。又被他圈在兩臂之間。
倏忽間,她覺着自己面上一燒。
一路無言。
抵達祈臨山,已是日暮時分。
此刻看山,最是巍峨。如同一冠巨大美玉,青黃相摻,坐定平地之上,承漫天霞輝。
奈何它山路崎岖,又陡又峭,且人一旦入內,迷霧重重,方向難辨。道是只進得,卻出不得,好比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山腳處,周晏西将馬栓在一顆松樹旁邊,摟着江繁綠下了馬,又從馬背取下個包袱:“江小姐可還受得住?”
“一路走馬觀景,如何受不住了。我可沒那般嬌氣。”再說了,馬又不是她駕的,她都沒出力。
江繁綠微嘟着嘴,暗想這人是不是又暗諷她呢。
然周晏西像是甚為磊落:“只是怕颠着小姐罷了。”一道目光似游絲低飛,皆是漫不經意。
倒叫江繁綠不大适應,這人再不像從前那般嗆她了。
半晌,她略撇開頭,聲音細弱:“無有颠着。”
大抵她同他,也只能這般了。
随後是漫長的登山之路,只天漸晚,紅雲隐,山間的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鬼神難測。行一步,或是退一步,全靠天上一輪彎月,灑下來的清冷月色。
更氣人的是,戌時山風大起,居然還突然下雨。
嗯,瓢潑大雨。
“啊秋。”
不過片刻,腳踩爛泥,冷冰冰打了好幾個噴嚏的江繁綠開始懷疑人生。縱是頭頂上方撐着周晏西防患于未然而準備的一把油傘,她依舊濕透半邊身子。
再看旁邊周晏西亦是濕漉漉的,語中盡是怒火:“這什麽傘,又破洞又散架。小爺回頭就拆了那鋪子!”
恍覺回到初見,江繁綠沒忍住,生生笑出聲來。這人果然除了收租,另一個大興致便是拆鋪子。
“江小姐很高興?”周晏西聽見聲,受不得面上水流如柱,狠狠抹一把臉,再橫空抱起江繁綠就走起回頭路。
江繁綠一慌,手中破傘一個沒抓穩,便被大風刮走。她一張小臉也似是受了漫天的豆子捶打,連忙鑽進周晏西懷裏,兩條手臂如藤纏樹般勾緊了周晏西脖頸。
周晏西怔了瞬間:“想這山裏還真沒得間破屋破廟,要是江小姐不介意,我帶你去剛才經過的那山洞過一夜。”
江繁綠頭也不擡,像極個小媳婦模樣緊巴着人:“不、不介意。”
可謂嬌态畢露。
“嗯。”啞着聲應了個字,大雨滂沱中,周晏西忙摟人快步去了山洞。
他的步子好像無論何時都異常穩當。連他懷中濕透,江繁綠窩在其中,也只覺暖意沁人。
“周公子這包袱可真應有盡有。”
而後至山洞深處,江繁綠心神漸穩,一邊擰濕衣服,一邊看着周晏西翻包袱,什麽起火器,水袋糕點,一樣不少。
不一會兒,見他還扯了洞裏能燒的樹枝生了堆火,将濕冷幽硬的壁岩照亮。
周身寒意漸漸退散。
她頓悟,原這人也不全是外表那般尊榮富貴,想來能拿捏下整座城的商脈,定是自小歷練過不少。
恰逢此時,周晏西一雙銳利的眸子瞥了過來:“小爺本來随便都可應付,是顧着小姐非要同行。”
“……”無以反駁,江繁綠略羞愧,說來好像是她越來越依賴他了。就像以往,只要有他在,什麽事都能解決。
寂靜中,周晏西再開口:“江小姐過來熱熱自個兒衣服,小爺去洞口透氣。”
“大冷天透氣?”江繁綠攔他。
明明這人淋雨濕得比她更徹底。
不想周晏西冷淡至極:“那日在鞠城,江小姐請小爺拿好分寸,這就是小爺分寸了。”說着步子徐徐,去了洞口。
看他一身天青錦袍,又沉又重,仍在滴水,江繁綠心有異動。後邊烤火,她半蹲在地上,一對黑瞳望着火焰,也似燒得熱烈,幾有灼痛。
其實執意跟來祈臨山,她內心深處知道,除了對沈月之安危的關切,亦還有些別的什麽原因。只她的意識上,強行躲避着一點,不敢承認。
壓抑而痛苦。
第二日,天放晴。
江繁綠在火堆邊醒來,一睜眼,終看清周遭壁岩,皆覆一層發黃的苔藓。苔藓邊緣幽幽滲着水,涼意叢生。
“周晏西?”可是環顧一圈見不到某個人影,她慌張地起身。
好在下一刻,周晏西從外邊迅疾走進來:“小爺在呢。”
語氣安然如常。
江繁綠也安了心,但細瞧他眼神略濁,眼下泛青,精神大不如昨日,似是一夜未眠。且身上衣服,顯然濕潤一片,貼在皮肉上又如何好受?
關心的話卡在喉嚨,終是說不出口。“謝謝周公子昨夜照拂。”只這一句,從頭到尾的生分。
跟着,對面淡淡二字:“小事。”
紅潤的櫻唇緊抿,江繁綠暗嘆,本來鞠城,是她主動推開的他,眼下,他倒也依她所言,推開她了。一切都按着她所願行進,可她,如何高興不起來?
心上愁濃,又聽得:“剛剛天亮小爺在外頭見了點煙,打算去瞧瞧,江小姐好生跟着。”
她乖乖點頭,看他收了包袱随意綁在腰間,走開幾步又不知從哪兒掏出塊嫩綠的綠豆糕遞給她。
她接過來,也都乖乖吃掉。
再說周晏西見着的煙,也确實是炊煙。
未曾想這強盜山頭還有人家,一間破敗的茅屋,一個七十來歲的婆婆,江繁綠多少有些懷疑。
“謝謝婆婆。”然進了茅屋,見婆婆翻出件幹淨的棉布袍子與了周晏西,江繁綠又很喜悅。
只是看過去,隔間小門邊,某富貴主劍眉狠擰,貌似很不願意脫下自個兒身上雖濕潤但華貴的錦衣。
……論富貴主的富貴病。
“公子莫要嫌棄,快些換了吧。不然身上寒氣重,也難免會沖撞身邊這位姑娘。”
好在屋主婆婆洗完茶壺出來随意說一句,周晏西便被勸動,面色一松走去了裏間。
趁他更衣的空當,江繁綠兀自在外堂試探起來:“婆婆一個人住?”她瞧着屋裏物件,好似都是單人用。
那婆婆端坐在桌前沏一壺土茶葉,一笑,兩邊眼尾褶皺層疊:“是呢。”旋即倒杯茶,輕輕放在江繁綠身前。
江繁綠許久未喝過這種土茶,因着好奇,倒也直接抿了一口:“不知婆婆家人何在?”
“戰亂中都死了。”像是悲傷過去太久,婆婆連語氣都甚為平淡。
江繁綠重重嘆氣,颠沛流離本是至苦。然嘆息還未落地,她兩眼圓睜:“戰亂?婆婆是邊境來的?”
只見婆婆食指搭上嘴唇,“噓”了一聲。然後輕笑:“小姐果然聰明。是了,我也原不過這祈臨山山匪一個。”
“……”
江繁綠心中一悸,視線竟也漸漸模糊,糟了,茶水有問題!
現下反應過來,剛想朝裏間喚聲周晏西,耳畔卻“叮鈴”一下,似是某種開關被觸發,腳下破舊木板下陷,她便随着方凳一同墜落。
這一刻,也是最後一絲意識渙散的時候,她腦子沒由來地蹦出個周晏西的聲音。便是鞠城那日,牆垣下他那句“你信是不信?”
……其實她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