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數星星
夜幕星河,長崖山山腰一處平坡,帳子成堆。
中間還有篝火綿綿。
那是從周遭搬來散石堆起來的火,砍下樹上幹枯枝幹,燒得旺盛十足。
人與人往地上鋪開織物,圍篝火而坐,零星閃爍着刀光,便是在拭血割肉,準備開啓一場林間的饕餮盛宴。
很快,空氣裏,一種生肉腥味和火烤的焦香味,徐徐融合。
篝火邊上,江繁綠剛接過林珂給她精心調味的一串猞猁肉,便被周晏西拉到一頂帳子前,在橘紅色的溫暖火光裏,聽他細數獵物。
一只歪脖子鹿,兩頭白眼狼,三只黃毛山雞,四只蹬腿兔子……許許多多,簡直跟個小獸園似的。
只它們齊齊趴在地上,已了無生命跡象。
“你個行商的,如何箭法這般了得?”咬一小口竹簽上的嫩肉,江繁綠這會兒顧不得什麽食不言,昂着小下巴問,“以後要是散盡家財,你去當個獵戶,也能養家糊口。”
說來,從初識到成親,她可一直都替他擔心這潛在隐患呢。
然周晏西眼皮子一掀,語氣傲然:“別想了,咱家家財散不盡。有我這棵搖錢樹,不信,你揮霍無度試試。”
“……簡樸是美德。”吃肉吃得腮幫子略鼓的江繁綠,挺直腰板,嚴詞拒絕,“休得誘惑我。”
正在這時,林珂的聲音從人堆裏飄過來,響亮至極:“綠綠,過來繼續吃肉啊。”
腹有饞蟲,江繁綠當即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某棵搖錢樹獨在風中搖晃。
說好的寸步不離呢?
周晏西不甘示弱,拎起地上一只兔子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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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單方面的争寵大戲上演了。
“乖,我烤兔子,吃兔肉。”
“可珂姐兒說猞猁比兔子好吃。”
“沒有的事,這猞猁肉一看就很柴。”
“要不你嘗嘗?諾。”
“……雖然不柴,但是嫩得有問題。”
“什麽問題?”
“一看就是得了病。越嚴重肉越嫩那種。”
……可惜最後,論周晏西再如何面不改色,胡言亂語,終究争寵失敗。江繁綠義無反顧撲向了珂姐兒手中的肉串。
那刷層油,蘸了醬,在火中旋轉,受熱均勻,面面金黃,外焦裏嫩的肉串。
“感覺你家夫君很幽怨。”篝火前,林珂瞥一眼後方,又給江繁綠遞了一大串肉,笑嘆,“連我一女人的醋都吃?”
江繁綠接了肉,回頭看了看将兔子扔案板上,正陰沉着臉指揮阿左下刀的周晏西,忍住笑意。
真是成了親才知道他這占有欲吶。
随即美味入口,細嚼慢咽。
此間江繁綠又聽林珂語調輕淡:“不過瞧他今日獵物一堆,怎麽練的這樣好的箭法?在他指導下,我家那文官還真射中只野雞。”
她高興地答話:“方才他說年十八時去北方做了一整年生意,就順便跟本地漢習了一手射藝。”
林珂側目看過去,身邊美人兒一雙眸子只道裏頭沉了蜜,映着火光熠熠生輝,當下心中了然:“綠綠,瞧你也是很喜歡你家夫君。”
“嗯。”
應聲應地果斷,江繁綠也偏頭迎上林珂目光:“世間再不會有他這般對我好的男子。故而他值得我全部的喜歡。”
話一出口,任誰來聽,語之篤定,都近乎承諾。
可繞了繞,林珂又問:“聽說你打小在皇城長大,那從前可有別的心上人?”
“自是有的。”江繁綠不遮不掩,言語坦蕩,“那人才華至高,我一度仰慕他,都覺得他不該食人間煙火。”
再度提及裴衍,較之成親前,她意外覺察到自己內心的失落已消失不見。
竟道是無感二字。
“不過這樣的仰慕,太脆弱,經不住一點點的時日磨煉。”無關對錯,只是一句簡單的,無有情緒的敘述。
江繁綠面色平靜。
林珂也有所感觸:“嗯,當下才是最好的選擇。”
說罷看向前方正輾轉在衆人間攀談甚歡的陸嶼,想起什麽,她又道:“你家夫君為了你,可是連我家文官的大請求都應了下來。”
“什麽請求?”
“你還不知道嗎?就是跟蠻族通商的事情。我家文官托你夫君去邊城取藥,治療銀城熱疾。”
“蠻族?邊城?”
江繁綠聽得糊塗,便請林珂細細給她說了始末。
最後對話結束之時,正巧周晏西一手握着一只粗長竹簽走了過來。那竹簽上綁着的,分明是塊去毛洗淨的兔子腿肉。
……這人還真勝負欲極強。
江繁綠暗中竊笑着,跟林珂簡單說道幾句,還是乖乖湊去了自家夫君身邊:“你烤肉呀,我陪你,陪你。”
一團溫熱中,她意欲往他手裏分一只竹簽。
偏周晏西不給,還嘴角高揚:“你只負責烤火。”
真比方才林珂給肉刷的那一層蜂蜜還要甜。
酒足肉飽後,衆人紛紛就着溫暖的篝火進賬入眠。
偏周晏西獨樹一幟,吩咐阿左尋了附近一處平坡另生篝火,另紮帳子。
別說江繁綠,便連阿左都看出來自家少爺有所圖謀,欲行不軌。
是以躺在賬裏柔軟的皮毛之上,聽着林間蕭瑟的風聲,再看看賬外還在捯饬賬頂的男人分明精神飽滿,江繁綠有些惴惴不安。
不過後頭等周晏西進了賬,卻是君子坦蕩蕩,修長的身軀平躺下來,只道要一塊兒看星星。
帳內一側懸着條粗麻繩,他一拉,上方賬頂的蓋布便受了力,往一邊收緊,還真露出一方空間,得見璀璨星空。
“好美呀。”江繁綠瞬間丢掉不安,目光順勢而上,一點點沉溺,淪落。
賬頂空間有形,夜色卻幽魅無邊。既黑如墨,又深如谷,兜着繁星無數,缱绻沉吟。再賞繁星,一顆顆都像寶石般閃爍着亮澤光輝,層層照進眼眸。
故當視線不再黑暗,便是得到光之由來。
“天太大,看不過來。就只說頂上這一塊,我可一眼瞧出最亮的那顆。”倏忽間,周晏西發表見解,“就像在銀城,我也一眼瞧出你,是最特別的那個。”
耳邊風聲似是滞留,時空更仿若靜止。江繁綠翻身去看,卻見周晏西早轉了過來,直直盯着她,眼神溫湛。
倒底受了情意牽引,她不自覺伸出手,柔軟指腹撫過他的濃眉高鼻,笑意薄唇。
“我不知道我特不特別,只知道我也不想讓你吃虧。”
“你或許覺得我行事向善,也或許覺得我親近陸家。但是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如此對等。”變緩的語速裏,她字字真切,“周晏西,我不願幹涉你任何抉擇。”
一度沉淪在肌膚之親裏的周晏西這才清醒:“林珂跟你說了通商一事?”
“嗯。”
見江繁綠點了頭,他眉眼微蹙:“一人一嘴,他陸家兩個唱戲不成?本來這樣的事以後還多,我不想你操心,所以瞞了下來。”
真打心眼兒的溺愛。
可江繁綠看得長遠,讪讪道:“你要這般過度護我,以後離了你,我定然活不過一日。因為安逸太久,腦子都丢了。”
不想周晏西執念頗深,一把将人摟進懷中:“傻就傻了,有我不是?”
“……”江繁綠又氣又笑。
片刻後倒底妥協,繞回正事:“總之,倘若你不願同蠻族通商,那咱再找別的法子,同知州四處搜羅名醫亦可,不必為了我違背本意。”
“罷,既然已應下了,我自要去一趟。”
周晏西話說得堅定,臉上情緒卻是淡淡:“從陸府回府的第二日,我派小厮過去傳信,着實跟陸知州說定,等我從邊城回來之日,就是銀城熱疾退散之時。”
江繁綠如今終是透徹,原初見他拆店,一副纨绔惡劣模樣其實并不真實。此刻一論大事,畢身鋒芒內斂,他的穩當妥帖才是本象。
而且,她想他最後應下通商,可能也不全因為她。或許,只是他無有自知。
他那越來越柔和的心性。
上空星夜靜谧,想着想着,江繁綠突然胸中一悶:“你去邊城,何時啓程?”
察覺她面上情緒變化,周晏西心下明了:“舍不得我?”
看江繁綠無言,分明默認,他鳳眼得意,卷着星光揚起好看的弧度:“等現下北街幾家鋪子的賬本核完,嗯,大概就是七八日後了。”
七八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江繁綠卻只覺得快。
貪戀他懷中溫暖,她開始回摟他,大方承認:“是舍不得,邊城那樣遠,只來回路程便要一月。”更遑論同蠻族建立信任又要耗費多長時日。
一種很不好受的感覺攀爬上心頭,又酸又脹,江繁綠索性擡起手臂,緊緊圈住周晏西脖頸,用力吻住了他。
從未有過的深吻。非他往日待她那般洶湧猛烈,她給他的,是溫柔和纏綿。
只江繁綠倒底難得主動一回,周晏西着了魔,全身血脈噴張……故而吻着吻着,江繁綠唇瓣開始發疼,眼睜睜看着周晏西意亂情迷又奪了權,如同戰場上厮殺的年輕将軍,将敵人滅至片甲不留。
當然,也将她滅至身無衣物。
此刻,帳外分明隆冬狂寒。
帳內卻是春色浸潤。各種翻雲覆雨,颠鸾倒鳳……最後,還是江繁綠身子骨弱,實在經不住周晏西沒完沒了的攻勢,只能在星光中低怨:“停、停一下。”已然氣若游絲。
而周晏西也似是體諒,喘息着提議:“乖,睜眼數星星,數到一百我就停。”
“……”
化怒火為氣力,江繁綠忍痛,讨價還價:“五十。”
聽那人猶豫了會兒,道:“也行。”
她終于,窺見生存希望,用殘存的意志開始了漫長的數星星之旅。
然數着數着,此間沖撞竟然開始加重,直弄得她腦袋昏沉,找不着北。迷糊間,黑暗裏又傳來個邪惡聲音:“數錯了,重數。”
“……”
好了,江繁綠放棄了,看清她為魚肉的悲慘事實。
且尤為可恥的是,某刀俎終于飽足後,竟還摟着她匿笑一句:“也不必舍不得我,畢竟那邊城你也得去。今兒說好,寸步不離。”
“你你你老奸巨猾!”江繁綠又憤怒又委屈,對着身前寬肩就是一咬。
無奈她這會兒根本沒得氣力。
周晏西只當肩膀被親了一口,輕道:“乖,無商不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