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刺繡

周府內院,一棵常青樹旁,江繁綠蕩秋千蕩得正歡,縱是寒風撲面,耳朵鼻子凍了個通紅,她也不覺冷。

好在旁邊平樂仔細掐着時辰道:“小姐,該下來了。姑爺說了,天兒冷,不能蕩太久。”

“你倒聽他話。也是,如今他也是你主子了。”江繁綠嘆口氣,默默從秋千上下來。

平樂偷笑,遞過去一個熱手爐:“重點是姑爺對小姐無微不至。”

“我也為着小姐好嘛。”見江繁綠接過手爐便要進屋,她又跟上去進言,“昨兒打獵回來,瞧小姐可是站都站不穩,定是登山給累的。我想小姐須得好好注意着身子,可莫生出病來。過幾日不還要出遠門不是?”

“……”

是登山給累的嗎!

想到自長崖山回來便整日笑嘻嘻出門核賬的某惡財主,江繁綠一瞪眼,只怕自個兒心中怒火,熱過手中手爐百倍。

還偏平樂此刻無有眼力見,又開始了對周晏西滔滔不絕的誇贊。

“不過說起打獵,姑爺他也太厲害了,那滿滿一馬車的走獸飛禽吶,一半扔給府裏廚子,一半喊小厮拖走孝敬咱老太爺去了。”

“我看姑爺這般的好兒郎真是打着燈籠都難找,也就咱小姐配得上了,可謂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還有還有……”

“平樂!”扶着牆,江繁綠終于叫停,“我要看會兒書,你莫吱聲。”

“哦。”

小狗腿子老實閉嘴。

正這會兒外頭廊道行來一小丫鬟,通禀說陸知州府裏來了人,是林珂請江繁綠過去指導刺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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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我去一趟吧。”

江繁綠拿了主意,轉頭吩咐平樂給她梳妝。依舊是簡單發髻,插貝珠流蘇步搖,再着一身淺色對襟旋襖,帶着平樂乘轎出門。

是以到了陸府,林珂見着江繁綠一身慘白過了垂花門,不禁迎上去打趣:“綠綠,瞧你這寡淡裝扮,不知道的,還只當你嫁了個破落戶,哪像是嫁的銀城最有錢的主?”

“沒法子,我穿不慣豔色。”江繁綠淡淡答一句,心下暗想,還好此刻周晏西不在,不然聽見破落戶這三字,定要好一番哼唧。

江繁綠身後,平樂也小聲解釋:“我家姑爺可在一空廂房裏堆滿了绫羅綢緞,只我家小姐性子淡,偶爾才挑塊素料子裁衣裳。”

“這你陪嫁丫鬟?”林珂看過去,翹直翹直的雙丫髻,鼓囊鼓囊的肉臉頰,“倒是可愛。”

“平樂謝過知州夫人。”

意外被誇,平樂非常高興。

只江繁綠輕咳一聲:“珂姐兒莫怪,是我平日慣的她,越發愛插嘴了。”

平樂這才小嘴緊抿,不敢說話了。

“沒事,我就喜歡這性子。”但林珂向來不羁,不重禮節,立馬沖自個兒貼身丫鬟示個意,“昨兒東街新買的棗泥酥,配壺碧螺春,帶平樂一塊兒歇着去。”

受到堂堂知州夫人如此關切,平樂一時呆滞,還是由江繁綠轉過頭囑咐一句:“既如此,你自去歇會兒,但千萬守些規矩,莫要失禮。”

平樂眨眨眼睛,這才樂呵呵地給林珂行禮道謝,跟着那貼身丫鬟去了後院。

“走,教我刺繡去。”林珂很快露了笑,拉着江繁綠便往北房走,“正好少了倆丫鬟,我也不擔心出醜。”

“過些時日是我家文官生辰,我一直想給他繡個荷包來着,苦于技藝拙劣,一而再再而三放棄。眼下有你,我就急急拜師了,你可要多來指導下我。”

“我偏不信,我這雙手難不成還真只能舞刀弄劍,拿不穩一根繡花針?”

游廊上,她身影輕快。

後頭江繁綠無奈:“可是珂姐兒,過幾日我要同晏西去邊城。”

北房門外,林珂腳步驟停。

“那麽遠,你跟着去也是受累。不如呆在府中,隔三差五來教我繡花。”她轉身,加大笑意晃了晃江繁綠手臂。

江繁綠頗為苦惱。

沒法子,她家那霸道夫君為了句寸步不離,連今兒出門核賬都要帶着她去,還是她搖了半天頭才得以拒絕。

是以當下,她只能對林珂找個借口:“不受累,出遠門見識下異域風光,也是極好。”

林珂笑意漸退,默了許久才道:“那趁着啓程前這幾日,你多來陪陪我。”

“自是好的。”江繁綠覺出身前人情緒有變,忙安撫道,“珂姐兒直說想繡什麽,我們來個針對訓練,也無不可。”

進了屋,林珂摸出兩個早備好的繃子想了想:“螃蟹怎麽樣?我家文官喜歡吃螃蟹。”

“……”江繁綠正欲去拿針線盒的手抽了抽,內心千言萬語只歸一句,“珂姐兒,換一樣吧。”不說從未見過哪個荷包上繡螃蟹的,只說那螃蟹的形兒也遠不是初學者能拿捏好的。

“也是,七八只胳膊腿兒的,太難太難。”林珂若有所思,“那你看,換個沒腿的?”

“呃。”江繁綠腦回路一堵。

等坐定炕桌,望着木制覆形的針線盒裏裝着各色針線,她沉眸:“珂姐兒,你便說說知州在你心中,是如何一種形象?”

對面揣着繃子來回打轉,跟耍雜技似兒的林珂不假思索:“聖人,大聖人!”

“為官數載,兩袖清風。不管旁人怎麽看他,反正我這枕邊人心裏清楚,他完完全全就是個公正無私的大聖人。”她說着,面上喜憂參半,“今兒早間飯也不吃,就去府衙斷案了,現下已經未時,人還沒回呢。”

聞言,江繁綠思緒一通:“那珂姐兒繡朵蓮花吧。蓮花寓意聖潔,樣式又簡單。”

“蓮花?這個好,這個好!綠綠,你可太聰慧了。我家文官平日吟詩也總愛說道蓮花。”

“不過順水推舟,一時應付。莫誇我了,珂姐兒穿針引線吧。”

“得!”

一個氣沉丹田,林珂一手扯線,一手捏針,刷刷刷忙活起來。江繁綠往對面看去,只覺那手間動作完全不像要刺繡,分明是要提刀打殺。

當然,這般快而疾速,缺乏耐性的狀态只會導致林珂才繡了中心一點花蕊,十個手指頭便一個不落,全被紮了。

“天爺,綠綠,你這些個卷針,倒針,回針一大堆的也太複雜了。”最後,林珂只能看着自個兒滿手的血嗚咉嗚咉。

江繁綠心疼林珂,拿起塊帕子給林珂擦手:“不急,珂姐兒先歇會兒吧。”盡管她示範的那些針法都已經是最基本的繡藝了。

“哎,以前看着別的官家夫人給她們孩子又是縫衣又是縫褲的,還以為不難呢。”給自己倒杯茶,林珂悲從中來,“看來我對女紅,注定只能七竅通六竅了。”

“慢慢來便是,這種細活,本就急不來的。”

溫聲軟語的,江繁綠忙擺出張笑臉送上安慰。然細瞧林珂,不知怎得,她端起盞茶停在嘴邊卻是不喝。

畫面仿佛靜止,只窺得她一雙眸子冷去七分。

“珂姐兒?怎麽了?”

江繁綠忙喚一聲。

林珂這才回過神,放下茶杯苦笑:“也沒什麽,就是想到她們那些個孩子,各個都可愛得很。”

孩子?

話頭既起,江繁綠陷入疑惑。說來,陸嶼和林珂成親多年還無有孩子,确是件奇怪事。但再奇怪,畢竟是私密家事,她不好多問,便絞盡腦汁想着如何自然地砍斷這話頭。

突然對面聲起,林珂卻主動揭開傷疤:“我出生在武官世家,打小就得跟着爹爹習武。及笄那年,聽命參加一場暗殺,受了些傷。”

“後來去醫館,大夫說此後再難生育……好在我家文官不嫌棄,照樣按娃娃親娶了我。這幾年随他仕途輾轉,也尋了無數方子,可惜,還是沒得作用。”

林珂言語間充斥失落與哀戚,江繁綠聽着,也是心肝一顫。待一番設身處地,她提議:“倘若珂姐兒實在喜歡孩子,其實不妨考慮抱養一個。”

“嗯,我家文官也這樣說過。可我還想再等個兩年,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福分。”

“……我瞧着珂姐兒,一定是有福分的。要珂姐兒願意,以後我有了孩子,定叫他同珂姐兒認個幹娘。”

“真的嗎?”

如同雨過天晴,林珂快速換上笑顏,兩個巴掌一拍,聲音響徹廂房:“給未來銀城的小富貴主當幹娘,那我可比知州夫人還有面子!”

下意識,江繁綠坐得更為端正,拿出了一言九鼎的氣勢:“自是真的。珂姐兒性子灑脫又率真,無論男孩女孩,比起我,肯定更喜歡你這幹娘呢。”

她語氣有刻意的輕快,安撫之意顯然。

林珂有所覺,倏忽紅了眼:“原先我還奇怪,銀城傳聞中那個行事冷酷,寡情寡義的周家公子好像也很好說話。現在才知道,綠綠,有你這樣好心性的姑娘在他身邊,無形間,他已做出改變。”

“是嗎?”

江繁綠淡淡笑了。

見她臉頰攙着羞意透出來的一抹粉嫩,像極桌上另一個繃子上,一瓣已然鮮活的蓮瓣。林珂猛地擡手擦了擦眼角:“這刺繡太難,綠綠,明兒你就別來了。我……不想學了。”

“珂姐兒莫要放棄,等看了這生辰禮,知州定然欣喜。”頓了頓,江繁綠又笑着鞭策一句,“珂姐兒既說拜我為師,可知嚴師出高徒?明日後日,我都要來的。”

這瞬殘陽照窗,人正影斜。

糾結中,林珂終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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