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無主游魂

午時,江繁綠回了江府。

北房內,丫鬟正在堂內布膳,旁邊江老爺陪着老太爺下圍棋,雙方都絞盡腦汁地吃子,開啓一場厮殺。

只有堂外廊道上的江夫人,看出自家女兒心事重重。

“綠綠,有心事便說出來,娘親給你分析分析。”說着她便拉江繁綠坐上游廊連椅。

連椅有欄,江繁綠擡只手搭在上面,看一眼廊外花木,輕輕嘆氣:“其實我今兒過來,确是有事請教娘親。”

花木繁多,卻也無心再品。

她只道:“有什麽法子能讓人快速消氣的?”

不過一瞬,江夫人目光敏銳:“晏西生氣了?”

“……嗯。”

收回視線,江繁綠點了點頭,語氣無奈:“娘親,裴衍來了。”

“什麽?裴衍如何來了銀城?”這下,江夫人不淡定了,抓着帕子的手下意識一緊,“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是,他為了引我見面,花了幾日功夫接近學塾。”側目看向自家娘親,江繁綠解釋道,“不過他也并非為我而來,只是奉旨擒賊。”

如此,江夫人抓帕子的手勁略緩。

“公事也好,私事也罷。總之你同他都已各自成婚,再不宜有瓜葛。”

“娘親,我知道的。且昨日我尚未多說,便先聽到他悖德之言。可見往日情分,都是錯付。今後,萬不想同他往來。”

一番直抒胸臆,江繁綠又起了愁:“可晏西還是生氣。我都好生解釋過,他卻依舊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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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越是看重,越是小氣。想你爹年輕時亦是一樣,吃了一籮筐沒必要的醋。”作為過來人,江夫人倒底拿出經驗之談,“娘親覺着,比起解釋,你還是得用行動來表示。必要時,你也吃吃醋,演一演。”

“演一演?”

倏忽間,江繁綠醍醐灌頂。

坐直身子細思片刻,她終是拿定主意:“娘親高見,我這便去行動!對了,還勞娘親替我同爹爹和祖父說一聲,改日再陪他們用膳。”

……于是,看着江繁綠步子匆匆沒了影,便是真急得連長輩和午膳都顧不上。江夫人恍覺,無形之中,自家這女兒真被收服得妥妥貼貼了。

與此同時,日醉閣一雅間內,也正擺了一桌好酒好菜。看得出,都是這酒樓中的貴貨。

不過再如何,鴻門宴而已。

屏風旁,端坐于桌前的裴衍神情一刻不松:“周晏西,你有話不妨直說,無需客套。”

“裴将軍,小爺可不是客套。純粹錢多沒地兒花,只要待客,都這陣仗。”反之,周晏西坐姿歪斜,靠着椅背一臉輕慢,任誰瞧,都是個纨绔公子哥兒模樣。

尤其裴衍坐在對面看得真切,繼而對之前陸嶼對周晏西的誇詞産生莫大懷疑。是以,他面上露出不屑:“偏本将軍今日沒有胃口,不想動筷。”

“沒有胃口,可能是水土不服。”舔着牙笑一聲,周晏西兀自夾塊肉丢進嘴,“不如這樣,小爺發善心替将軍擒賊,讓将軍早日回皇城領功。”

偌大的雅間,敵意漸漸冒頭。

伴随着裴衍愈發繃緊的面容,周晏西更起了挑釁心思:“聽陸知州說将軍來銀城已有幾日,私下裏搜捕反賊一直無果。好在眼下小爺願意幫忙,将軍自該領情。”

“本将軍幾時用得着一介商人,在這裏大言不慚。”當然,受到挑釁,一向心高氣傲的裴衍也沒得好臉,“不過一群烏合之衆,本将軍不日便會解決。”

頓了頓,眸光鋒利如刀,他又再補一句:“且本将軍還有一心上人,也必定要讨回來!”

倒底話題,還是離不開一個江繁綠。

因而兩端靜坐處,宛若爆竹一點就着。

“裴衍,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烈焰狂竄,周晏西尤是盛怒,右手中一原本要斟酒的空杯盞,也猝不及防被他狠狠摔到地上。

一聲脆響,曾于日醉閣開張時他親自選定的昂貴的燒窯上品,便這樣炸裂一地。那大大小小,無有規形的瓷塊像散落青玉般,裹着釉面獨特光澤,美麗而又殘破。

移時,薄唇溢出冷哼。

一雙玄青革履,踩上地面碎芒。周晏西笑得邪惡:“裴衍,跟小爺搶人,得拿命來搶。”本來江繁綠就算得他的命,一命換一命,才不為過。

至此,雅間一霎寂靜。

陸嶼突然在周晏西身上感知到執念。

“你很喜歡她?”低着頭,他徐徐起身,俯視起對面,“可周晏西,她喜歡你嗎?”

“她可同你說過她最喜歡的詞人,是稼軒?詩經裏她最愛的一篇,是蒹葭?她可還同你說過,她畫花,最愛的工筆是拒霜?她作詩,吟得最多的是青山?”

“遑論這些,最簡單的,只怕她名中‘繁綠’二字的由來,也未曾告知與你。”

繁綠,江繁綠。

什麽由來呢?

思緒步步緊逼,周晏西面上強撐,眉眼卻暴露無奈。是,全部記憶扒拉到底,他也找不到個由來。最可笑的,只有他自個兒那句頭頂發綠的玩笑話,歷歷在耳。

也就是這瞬,裴衍覺得自己尋得契機。

再開口,便是無聲冷笑:“周晏西,你根本不了解江繁綠。在這個世上,只有我才能了解她。從欣賞,青睐,到才識共鳴,也只有我,一開始便能輕而易舉占有她的心。”

“說來,若不是我下了娶親這步棋傷了她,你以為你能有機會趁虛而入?嫁給你,不過是她一時沖動,一場報複。如今我既來銀城,自會求得她諒解。彼時,她必然要回我身邊。周晏西,若你是個聰明的,此時此刻,就該悟得放手二字。”

說罷,以勝者之态最後瞥一眼對面,裴衍終神色肅然,離開了雅間。

再看雅間內滿桌佳肴,除去少了塊肉,碎了個茶盞,依舊堪稱完滿。

是以江繁綠趕到之時,在屏風旁望向裏間情形,心中十分糾結。地上一片碎瓷的,那裴衍究竟是赴約了還是沒赴約?

但只一個,此刻周晏西的背影看上去竟有些木然。甚至,好似還摻着些落寞……情緒漸漸急切,江繁綠一個沒忍住便沖了進去。

“晏西。”輕喚一聲,她走至周晏西身前。又因不想惹他惱,便也當真不提裴衍之名,只試探說,“事情談完了?”

卻不想止步之際,一雙發紅的鳳眼陡然扯動她心弦。再一細看,那眼底血絲滿布,卷過陣陣餘怒。

“發生什麽了?”窺得異樣,江繁綠忙坐到他身邊,“怎麽這般不高興?”

旋即,一道目光落了過來,不輕不重。她下意識要去辨明,卻意外發現裏頭的情緒,何其深不可測。

一時方寸大亂。

說實話,頭一回遇見周晏西這副模樣,江繁綠真的沒了對策。只能不管不顧,按自家娘親的法子試他一試。

“怎麽辦,偏我眼下也不高興。”擺出個氣悶表情,她開始搬出預備的臺詞,“方才回府看望祖父路過那豆腐花鋪子,又聽街上有人在議論你和張家寡婦。雖說前日裏你是為我解饞才買的豆腐花兒,可我仍總覺着心裏很不舒暢。”

又因為來時早醞釀了一路情緒,所以這會兒江繁綠很快淚花打轉。

“所以以後不準你再去買豆腐花兒,自然,也不準你再見那張寡婦了。”

“啊,也別問我是不是吃醋,沒錯,我就是吃醋!”

就連收尾時,語調還不忘刻意一揚,可謂細節到位,情感流暢……擡袖子擦擦眼角晶瑩,江繁綠這便坐等周晏西反應了。

畢竟若是她吃些醋能讓他消些氣,何樂不為?

晶亮的眼眸間或一輪。

然而江繁綠卻只等來句極度無力的聲音:“江繁綠,有沒有人說過你演技不好?”

且不止聲音,周晏西突如其來的笑也顯得無力。

“你先回府,我還要去賬房一趟。”

“……”江繁綠終是無言。

默默看着周晏西從她身側走過,冷淡,頹然。身影消失。

仿佛無主游魂。

倒底發生什麽了?

……憂慮間,江繁綠盯着地上碎片,腦子一團亂麻。

也正好,不久閣裏一戴帽小厮肩挂抹布走了進來意欲清理雅間,江繁綠見狀,逮住他一番盤問:“方才少爺在這兒約的人可有赴約?”

“有有有。”一個勁完點頭,那小厮據回憶敘述着,“來人一個男的,沒一會兒就走了。您瞧,這一桌子東西都沒動。”

說着,他目光又掃過地面:“哎,只可惜這遍地渣渣,還需得小的慢慢收拾。也不知道那人說了些什麽,竟惱得少爺砸了茶杯。要擱以前,少爺可只有砸別家東西的份兒。今日定是氣過頭了。”

“嗯,你自去忙吧。”心裏有了答案,江繁綠不再多說,徑直往外走去。

下過樓梯,即抵大堂。

大堂內,順着小厮之言,她忽地有股沖動想去找裴衍質問一通。可是眼神旁移,左側一條通道連接的地方,正是賬房與後院……想到周晏西,江繁綠一絲委屈萦繞心頭。

他說不喜歡她提裴衍的名字,她便不提。他說不許她見裴衍,她便也打定主意不見。

可為什麽眼下,他還是能因裴衍幾句話而色變至此?

明明,她只在意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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