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場殺局

又過了兩日,周晏西仍是未醒。

大夫言他胸膛結實,那匕首雖刺得深,但不及心髒,又治療得及時,方得以暫時保命。唯一難症是之前遭刺時溺水,倒底造成了腦部暈厥,失去意識。

故而如今醒與不醒,皆由天意。

且一日不醒,身體在無法進食的情況下,就只能一日靠湯藥吊着最後的命息。然此法,終難持久。于江繁綠而言,這便是最殘酷的見證。

見證床上的周晏西,形容越來越枯槁。一雙眼開始向下凹陷,眼底青色甚至慢慢泛黑,兩頰也露出瘦削的臉骨。整個人,油盡燈枯,再無生氣。

當然,周晏西如此,江繁綠也好不到哪兒去。

無論兩邊爹爹娘親,還是林珂陸嶼來勸,她始終不肯用膳。偶爾平樂端碗粥來讓她喝一口,過了半會兒也悉數吐出來。身體猶若擺設,一并不能進食。

每每林珂來看,見那本就瘦弱的身子越發如枯柴,也是擔憂得緊。這日午時再登門,她還特意折了枝碧桃來,想讓這沉悶的廂房能置入些生氣。

“綠綠,平樂呢?”踱步靠近江繁綠,林珂又看一眼床上,忍住嘆氣沖動,“我想喊她找個漂亮瓶子将這枝花插進去,擺屋裏增點鮮豔。”

江繁綠側頭,往林珂手中碧桃略定了定眸,卻難見半點鮮豔。只覺視線所及,非灰即白,再無顏色。

但知林珂也是好意,江繁綠目光落回床頭,低悶地答話:“那丫鬟總盼着我吃些東西,說是去街上買豆腐花兒和桂花糕了。”

“我也盼着你吃東西呢。”

平樂不在,林珂就直接将花枝擱在一旁書桌上,并趁機勸說:“下一瞬周晏西要是醒了,他尚能活蹦亂跳的,你卻倒下了,也是得不償失。”

下一瞬。

幹澀的唇瓣碾磨着這三個字,江繁綠無聲替周晏西掖了掖被角。天知道這幾日,她倒底在心裏等了盼了多少個下一瞬,可終究,希望總被覆滅,無情而殘忍。

“綠綠,你現在這樣,卻是叫張婉死了也算報了仇,在黃泉下笑得猖狂。”順着方向看去,床上床下兩個都毫無生氣,林珂也憤懑異常,尤為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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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忽地聞及張婉,江繁綠一時悔恨不已。

“那夜趕至岸邊,張婉的屍身躺在另一近處的空地,只我無暇顧及,匆匆掠過一眼。如今細想,卻原是個把月前在流光寺見過了她。當時她以薄紗覆面,我未能辨認,才叫晏西無有提防……倘若我能辨認,晏西必定很快便将她揪出來,斷不會給她一直藏身銀城,蓄意報複的機會了。”

斷了兩日的眼淚突如其來,江繁綠臉上迅速一片鹹濕。

林珂見狀,又是攥拳又是提嗓:“你又不是什麽神算子,哪還能未蔔先知?這分明就是那旁人罪孽,你何苦自責?多行不義必自斃,現下張婉死了,秦昭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只她話尚未說完,外頭一小厮進了房來,同江繁綠呈信一封。

“綠綠,這是什麽?”且她随即,又察覺江繁綠讀過信後神情大變,便忙貼近床前詢問。

但很快,江繁綠神色一斂,再看不出情緒:“從皇城來的家書,我哥哥報平安,說了些尋常瑣事。”說着,她起身将信紙折好塞回信封,也将其置于書桌之上,碧桃之下。

林珂不好細究,再未多言。只一雙眸子緊盯着那花枝壓着的書信,暗暗起了想法。

酉時,濟世堂的大夫過來給周晏西把脈換藥。

江繁綠問了下情況,依舊是并不樂觀。

旁邊周老爺周夫人一聽,差點又暈倒過去。還是江繁綠故作堅強,撫慰了一番,勸得二老去用膳歇息。

本來離開西廂前,周夫人還想囑咐下平樂也好生照顧着江繁綠,四下環顧不見人,又只好作罷。

最後屋裏只剩江繁綠一個,她親自打來熱水為周晏西細細擦過一遍身體。然後自個兒也沐浴上床,像曾經每個尋常夜裏那般,緊緊擁着周晏西暢聊而眠。

只不同之處在于,這夜卻是話離別。

“晏西,其實我這兩日一直在想,倘若我不曾來過銀城,你這一生必定順風順水。而我來了銀城,卻像是成為你命格障礙。那夜張婉,穿着與我相似的衣裙,梳着與我相似的發髻,便連那手腕上的血玉镯子也是相似。”

“旁人設計喊了句江繁綠落水,你便不管不顧跳下去了。可不知張婉僞裝成我,你有沒有一瞬以為過,那匕首真是我刺的你呢?本來此間怨恨皆因我起,雖不是我握刀,卻也是我殺人。晏西,我恨極這樣的處境。”

“不過那日在流光寺,看你跪拜的模樣實在太不規矩,想來佛祖定然不會買賬。故我原先的請願應該還是有效。只要你平安,我命無關矣。”

軟唇貼在周晏西耳廓,江繁綠淺淺一笑。一日未摘的血玉镯子突然被她摘下,輕輕放在了枕邊。

“對了晏西,明日我要去個地方。”

“我不在,不要想我。”

……至于去哪裏,江繁綠不曾言說。

只是翌日辰時,她真出門的那刻,府上丫鬟小厮難免感到吃驚。

其中阿左最為謹慎,意欲要跟,江繁綠卻不讓:“不過是去街上透透氣,不必跟。”腳步匆匆行過游廊,過了垂花門,她堅決獨自外出。

阿左仍不放心,又提議:“那總要喊平樂随侍。”

“我昨日遣她回江府辦事,還未回呢。”江繁綠從容地應答着,再轉身,側顏閃過鋒芒,“阿左,我再說一次,不必跟。”

“是,夫人。”無奈,阿左垂了頭應話。再擡眼,身前已是空蕩。

一攏青紗映豔陽,江繁綠終是只身來到了熱鬧的大街。且她發現,她走過的每一處,都充斥着和周晏西的美好回憶。原來整個銀城,都是她同他情意的承載。

只是萬物終有盡頭。

繞過大街行往郊外,江繁綠不知走了多久,學塾旁邊那片銀杏林漸漸映入眼簾。在杏林深處,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盡頭。

“江繁綠,我們終于見面了。”

銀杏葉在二月全然零落,光禿禿的枝幹中,一右肩背着弓箭的紅衣女子緩緩走了出來:“未曾想這小丫鬟還挺好使。”女子容貌略兇,眉尾飛揚入鬓。她身後,兩個黑衣侍衛也面目猙獰,各往平樂脖子上架把寒刀。

蕭瑟的杏林中,一時間殺氣騰騰。

“嗚嗚,小姐你別管我,你快走,我不怕死的!”這瞬,盡管往日那瞧着粉嘟嘟的面龐已渾然失色,但平樂依舊扯着喉嚨朝兩丈外的江繁綠發出吶喊。

江繁綠心疼,攥拳怒視紅衣女子:“秦昭,我既來了,你放她走!”

“放她走?江繁綠,你可天真得過頭了。今日,我不會留下任何一個證人。”

狠厲的聲音蕩在林間。

頭頂有飛鳥盤旋,似是引起共鳴,也時而一長一短,發出凄鳴。江繁綠冷眼望向對面,同樣豔紅的勁裝,同樣背弓的英姿,心中的感念卻發生巨大變化。

“秦昭,你不識我,我卻一直都記得你。從前在皇城,每回聖上圍獵,我若得了機會去看,總能在一片盔甲中見到你,一身紅衣,騎射了得。那時我還總同哥哥說,秦将軍之女,雖嬌小但英勇,倒叫人格外羨慕。”

“可如今,見你這般,我卻是大錯特錯。”冷笑着搖頭,江繁綠面上盡是鄙夷,“秦昭,你既無道又無德,只配被世人唾棄!”

“呵,江繁綠,都是你将我逼到今日這般地步!”

紅衣被風揚起一角,将軍之女秦昭,終露出了她自小養成的暴戾之性:“我那麽愛裴衍,甚至願意将整個将軍府送給他。可事實呢,他愛的卻是你!娶我不過是為你做嫁衣。你不死,我實難入寐!”

右肩的大弓轉移到手中,一只細直的長箭搭在其上。

一場殺局,在所難免。

然江繁綠絲毫無懼,一雙眼如蒙霜寒:“你想殺我,來殺便是。可你為什麽要害周晏西!”

“非我要害他,不過是那張婉對他怨恨濃烈,擅自一并下了手而已。說來,他倒也是厲害,水裏被刺還能徒手掐死張婉,竟無意替我滅口。該我同他道謝。”手中大弓徐徐張開,想到江繁綠眼下也算飽嘗苦楚,秦昭不禁又顯露得意,“不過聽聞他此刻尚未醒來,想着也是無有福分,承我這謝意了。”

“你這謝意肮髒至極,他不必拿福分來承。且他有佛祖庇佑,必定平安。反倒是你,秦昭,你如何還不清楚呢?即便沒有我,裴衍也不會愛你。他只會恨你,恨得長長久久,永生不忘。”

“你閉嘴!就憑你,也配教訓我?哼,等你死了,好好在九泉之下看着,我一定會得到裴衍的。”秦昭顯然受了刺激,弓上之弦繃得緊直,那長箭也已蓄勢待發。

“江繁綠,你既在獵場見過我,那就必定知道,凡我射箭,百發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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