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重人格

第一章/多重人格

從法院出來的時候,淡墨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被告人家屬正被媒體圍攻,用詞有多激烈,不難想象。

她走得偏門,腳步匆忙。

頭頂是燦烈的日光,腳下是堅硬的大理石。高跟鞋踩在其上的聲音清脆,卻踩不碎她困頓的大腦裏,不斷重複播報的聲音。

有中年男子凄厲的吶喊:“不!”

也有她自己堅定清冷的嗓音:“他是我的病人,他有多重人格。”

新聞裏會怎樣播報這一場庭審?

這個案件因為峰回路轉的情節,已經吸引了民衆太多的關注,任何風吹草動,都将掀起新一輪血雨腥風。

從最初的市民江淮報警稱妻子失蹤;

到後來他去公安局投案,并稱将勒索自己并和自己有過一夜情的外圍女殺害并且抛屍;

再到後來警方找到女屍,DNA測試卻顯示女屍的身份竟就是江淮失蹤的妻子。

……

短短數月,關于這場殺妻案的争議,從未斷絕。

檢方和受害人親屬必然不想在證人席上見到精神科醫生。更多時候,精神病診斷結論,會使兇手減輕刑罰或是逃脫刑罰。

淡墨深知這一點。

從案件引爆以來,淡墨總禁不住回想江淮妻子簡方寧陪江淮前來尋診時,二人在她面前相視一笑,情意盡在不言中的模樣。

那個時候,在她們面前的是江淮,是他的主人格。一個27歲,害羞、內向,心底偶有不安的溫和男人。他生活得小心翼翼,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善意。他有出色的記憶力,擅長丹青。

會和外圍女發展一夜情的男人……淡墨想到他的第二重人格。蘇敬,一個33歲,會法語、德語、日語多種語言,深谙劍道、搏擊的男人。他理性,卻無情。他有暴力傾向,公開場合能夠自行控制,私下裏卻容易歇斯底裏。且他的私生活糜亂,夜夜笙歌。

而他的第三重人格,則是一個叫夏奈的十七歲少女。她早前被學校勸退,生性孤僻不喜與人交流。經年累月的獨來獨往,打工場所裏受人排擠的經歷,造就了她痛恨社會,尤其是痛恨同性的鮮明特征。

江淮有多重人格。

站在精神科醫生的角度,她要為自己的病人正名。可那雙殺人的手,分明和江淮的手是同一雙。

淡墨覺得自己陷入一種死循環,一方面同情病人對其遭遇不忍,另一方面同情受害人對罪犯不忿。

畢竟沒有人,生來就該被殺戮。

想起法庭裏江淮那一雙絕望哀傷的眼睛,法律即便不給予他刑罰,作為和妻子簡方寧感情甚篤的那個江淮,心底怕也已給自己判了死刑,不然他也不會在拘留所裏數次自殺。

*****

法院前面,淡墨一上紀式薇的車,就聽到她接續地嘆氣。

淡墨揪她耳朵:“我心情已經糟糕透了,你再嘆氣的話,我就只好在你面前咬舌自盡了。”

紀式薇從方向盤上伸出一只手拍掉她的爪子:“精神病患者殺人,免刑責方面是不是真得百試不爽?”

淡墨撫額:“無解。小七,我要轉行,網路上我已經被罵成殺人犯萬惡不赦的幫兇。”

紀式薇對着後視鏡抿唇,查看唇色:“別啊,我正想殺人需要幫兇,你這有經驗了,正好幫我的忙。”

淡墨好奇:“殺誰,崔亭?”

紀式薇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想起昨晚見到崔亭時他那一張毫無表情的冷淡至極的臉,就覺得五髒六腑都在暴動革命。

四年前,他是寧可自己鼻青臉腫,也會護她周全的男人;

四年後,他的眼睛裏露出的,卻是想要将她切碎的失望透頂。

她有多大的錯呢?她并沒有預料到四年多前自己天臺上那奮力一撲,會被嫌疑人一起拖下樓去,她更沒有打算就此沉睡四年,醒來被別人告知她在昏迷期間産下一個兒子,她此前甚至不知自己懷孕。

狗血的事年年有,發生在她身上的特別多。

喜當媽而不自知,然後就是她斷片的記憶停留在她去赴剛和另一個女人離婚的舊愛約會前……連自己那個奮力猛撲,都是同仁繪聲繪色地轉述,她腦海裏對此毫無印象。

崔亭的聲音還是和過去一樣,清越的男低音,說出來的話,卻總是讓她忍不住想要堵死他的嘴:“那種男人你也睡?”

他眼底的諷刺太過赤/裸,紀式薇想看不到都難。

她睡了那個剛和另一個女人離婚的舊愛嗎?她是真得不記得了。

這個話題沒法繼續,她只好主動轉移:“不說這些煩人的,江淮——我是指品行正常的那個,知道他殺了自己的妻子以後什麽反應?”

“求死。”

紀式薇再度唉聲嘆氣:“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們抓捕他那天,他還在給他老婆準備生日宴,等她回來。”

眼前又閃過那雙絕望哀傷的眼睛,淡墨心底五味陳雜:“死,可能是江淮現在最能接受的結局。我擔心的是,遭遇刺激,萬念俱灰,他會放棄自己。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格進而便會反噬吞掉江淮,剩下那個暴虐無度的蘇敬,或者是仇恨社會的夏奈。”

和摯愛死別,那種痛她曾經歷過。她知道那有多大的摧毀力。

江淮拼盡全力也不能洗刷妻子簡方寧死于他手的事實,就像她無論如何都忘不掉五年前S市那場燒死盛清和的大火。

沖天火光,從她眼前燒進她眼底,将她記憶裏他的輪廓都灼燒的一幹二淨,讓她忘不掉他,卻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他的模樣。

任她催眠求索,嘗試各種方法醫治,始終記不起那張臉的輪廓。

南姨為怕她傷心,扔掉了事關盛清和的一切,她們搬遷安家N市,此刻即便他複生出現在自己面前,只怕自己都是對面不識。

而身陷囹圄的江淮,又有誰能替他扔掉事關簡方寧的一切?

*******

紀式薇送淡墨回醫院,就帶着寄存在她同事徐行那裏的兒子等等離開。

她人走了,徐行還是一副望眼欲穿的姿态,目光盯視着她離開的方向,不曾轉移,看起來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淡墨雖有不忍卻最終還是忍不住補刀:“徐醫生,小徐?阿行?”

徐行擡頭無辜地看着她。

淡墨正正經經地說,帶着語重心長,帶些無奈:“別再惦記紀式薇了,她一直有喜歡的人。”

徐行拳一攥,眼裏冒火:“我願意。”

淡墨叉腰看他,喲,溫吞的徐小爺原來也會發火。

********

淡墨一回科室,實習生索鎖就念叨着有個人挂她的號。已坐在候診室裏半日,非等到她回來不可,趕也趕不走,堅稱自己有病。

“神奇的是,他連名字和你的名字都像是雙生。”索鎖還在她耳邊念叨。

淡墨随口一應:“嗯,他叫什麽?”

“言許。淡醫生,是不是和你的名字很搭?淡墨 and 言許。可惜挂咱科的全是精神病啊,可惜是個精神病。”

最近流行堅稱自己有病的患者嗎?上周徐行碰到一個,自己這又來一個。

淡墨深吸一口氣,不知道這一個會不會無法溝通,直接砍向自己來個血洗科室刷新社會版新聞。

她點點頭,實習生索鎖就去招呼那人進門。

淡墨将散發束起來,穿上白大褂。等她收拾好,來人正好推門入內。

淡墨瞪大眼看着來人,不禁唏噓,如此樣貌非說自己有病的人,絕對是暴殄天物。

她看着那人落座,對她掀唇微笑,聽他自報家門。

“你好,我是言許。”

淡墨喜歡問診前和病人先閑聊幾句,這次也不例外:“聽說你在醫院等了很久了。”

“是,等你。”

淡墨沒想到他答得那麽幹脆,接着問:“為什麽等我?”

“要等到你。”

她心頭一跳,不由得擡首直視他的眼睛。

很深邃,好像能吸納萬物,包括她。

她挪開眼,不再問。停頓的功夫,他自己再度開口:“上周五,上周三,上上周五,上上個周三,我都在外面的走廊裏。”

“做什麽?”

他笑笑,很滿意她的問題:“等你。”

“我們之前認識?”淡墨捏捏眉心,問他,滿是懷疑。

他一直看着她,毫無顧忌:“你不問我為什麽等你?”

淡墨後背一僵,跟随他問:“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你,淡醫生,我在追你。”

一瞬間,淡墨覺得訝異,也覺得可笑,忘了醫德那個東西:“你的舉動看起來似乎真得是個精神病患者。”

言許點頭,竟也承認:“是,我有精神病,你正巧是精神科醫生。我們很般配,日後還請淡醫生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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