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此無心愛良夜

他或許會來,他或許不來。赴宴前鄢然就在心中把這僅有的兩種可能掂量了一遍,卻不知自己更希冀的是哪一種。直至剛才目光碰觸的一瞬間,她仍是不曉得。

對着桌案上的青玉酒盞發愣之時,一雙纖纖玉手突然地出現在眼前,将酒盞換成了茶盞,又添了幾小碟精致的糕點。鄢然不明所以地擡頭,那粉衣婢女即地屈身行禮,臉頰上漾起了一個淺淺的酒窩,“陛下得知娘娘前來赴宴,特遣了奴婢将烈性的酒換下,又吩咐奴婢準備些軟糯可口的甜點。”

鄢然了然,“如此,你便退下吧。”

“可是...”粉衣婢女面露難色,“陛下有吩咐的,奴婢是要一直候在這伺候娘娘的。”

鄢然不欲令她為難,就點頭示意她留下。

正這時,恒飖和太後已在衆人的千呼萬喚聲之中翩然入席了,鄢然也忙地随衆人起身行禮。

剛一落座,太後就開口詢問,“槿妃可是來了?”

鄢然又倏地一下起身,“太後金安。”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裝束,心中暗嘆不好,依太後這樣溫婉沉斂的性子,定會覺得自己今日的妝容太喧賓奪主嘩衆取寵了。故她就垂着頭作出一副聆聽受教的模樣。

豈料太後依舊是笑意盈盈,“嗯,明眸皓齒,膚若凝脂,果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依哀家所見,你平日裏的裝束實在是太素淨了些。正當如花美眷的大好韶光,就該像現在這樣打扮得嬌豔些。”

如此的一番盛贊又是引得在座諸位将目光落在鄢然的身上。她實在是不好意思,愈發恭謙道,“太後謬贊,臣妾實乃是愧不敢當。”

“只是宮中尋常的夜宴,槿妃不需如此的拘謹,快坐下吧。”太後柔聲地回應。

鄢然忐忑地坐下前,來不及瞧衆人或是震驚或是殷羨的目光,只能匆匆瞥一眼那兩個人的神色。

不知為何,恒飖自始至終都是一副疏離的模樣,尤其是在太後說話時,他更是随手把玩着酒杯,冷漠地斜睨着太後,未有半分母慈子孝的親昵。雖說皇家親情都是甚淺的,可縱然不是親生母子,也并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将冷漠表現得如此明顯。鄢然不解。

而恒衍,鄢然感到他的目光似有若無的落在自己身上,待她擡眼望去時,卻發現他仍是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宮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場景,舞姬盈盈起舞,琴音潺潺流瀉,諸位權臣冠冕堂皇地吹捧,衆位女眷不動聲色地較量。

在衛國宮中時,鄢然也列席了大大小小的宴會不知多少次。宮宴的名目不計其數,春日賞花宴,夏日乘涼宴,秋日懷月宴,冬日觀雪宴,又加之王孫公主的慶生宴以及興之所至而臨時舉行的宴會......實在是不勝枚舉啊。

Advertisement

這些宴會名目花樣百出,內容卻千篇一律。鄢然甚是無聊,暗自納悶年複一年為何還有人對這些宮宴家宴夜宴趨之如骛,她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又因為大半場宴會過去了,她都未擡眼,只是低着頭吃自己眼前的各種甜糕,就更是覺得百無聊賴了。她不敢擡頭,怕瞧見那人如有似無的目光,更是怕瞧見他依舊一臉的雲淡風輕。

太後剛離席不久,鄢然就急不可耐地起身央告,随口扯出了先前父皇愛妃們的那些說辭,“臣妾不勝杯杓,醉意已深。拂了陛下的興致實乃是臣妾之過,還望陛下能允臣妾先行告退。”剛說完她就反應過來自己的這個理由編扯得實在沒走心。先前恒飖已将自己眼前的烈酒全都換成了清茶,自己滴酒未沾,又何來的不勝杯杓呢?

溶溶月色下,恒飖眉目清冷,似游離于周遭的喧嚣之外。骨節分明的左手執了青銅酒盞放在唇邊,卻并不飲下。聽了鄢然的編扯出的借口時,眼底現出深深的笑意,将酒盞放下,一本正經道,“瓊花釀烈性的很,槿妃大病初愈實在不應飲酒過度。如此,便早些退下安歇吧。”

恒衍在聽見“大病初愈”四個字時猛地擡頭,神色震驚。鄢然卻不知曉,垂着頭在衆人的恭送聲中離去。

鄢然心頭一陣空落落的,漫無目的地閑踱着步。沉沉夜幕下,除了宮宴那處亮堂堂的明如白晝,皇宮中其他各處都是隐去了白日裏的金碧輝煌。了無人音,寂靜非常。又與不遠處喧嚣熱鬧的宮宴一對比,更是顯得有些陰森。

不知不覺,已靠近落月閑潭。

“娘娘,更深露重,您還是早些回長樂宮吧。”仍是那位粉色衣裳的婢女。

鄢然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她竟是一直的跟在自己的身後,“無事,你先退下吧,本宮還想一個人靜會兒。”

“陛下吩咐要好生地伺候娘娘,娘娘就容奴婢在您身旁候着吧。”她懇求道。

“嗯...”鄢然瞧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實在是不忍心,但思及自己等一下情緒湧上來說不定就忍不住地做出對花垂淚黯然神傷此等有失儀态的事,遂決定委婉地将她支開,“深夜有些涼,你便替本宮去取一件披風來吧。呃...順便你再去禦膳房瞧瞧有沒有剩下一點白菱糕,若是有你便悄悄地取一碟來。”

“諾。”她屈身行禮。

目送她有些走遠的身影,鄢然一步一步走到落月閑潭邊,白絲軟鞋踩在尚未來得及掃淨的枯葉上,發出“咔咔”的聲響,似是它們最後的低語。

孤身立于潭邊,鄢然茫然地望着碧波粼粼的水潭,什麽也沒想。但她私心以為,難得孤零零的一個人對着這樣一副蕭頹的景象,總歸是該吟個詩灑個淚什麽的來抒解一下內心的愁緒。

但鄢然卻落不下一滴淚,因為她辨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麽情緒。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直至刮起了蕭蕭的一陣秋風,她才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噴嚏。然後,她聽見背後有人喚她,“然兒。”聲音極輕,同樣辨不出情緒。

他第一次那樣喚她,卻是在這樣的場景,這樣的時候。

鄢然驀地一愣,回頭怔怔地盯着他。沉靜的月色襯得他臉色有些蒼白,他亦是未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回望她。

從來,鄢然都不願在人前落淚。眼淚這東西,落在在意你的人眼前是痛楚,落在不在意你的人眼前是嘲諷。所以,她暗自告誡自己,若是重逢,千萬不要落淚。一件籌碼哪裏配有眼淚呢?籌碼的眼淚,又算是什麽呢?

卻在此情此景中,她幻想的無論是從容得體的微笑還是毫不留念的轉身,都瞬間煙消雲散了。望向他的那一剎那,她眼中氤氲的霧氣,終一滴滴地凝成了熱淚,撲簌跌落。

“你,可安好?”懸着的一盞宮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乍起的秋風将宮燈裏的燭火吹得晃晃的,連帶得他的影子也有些晃動。

隔着六七步的距離,鄢然跑過去,一把抓住了恒衍的衣袖,像從前一樣,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攥得緊。眼淚從她慘白的臉龐滑落,一滴一滴,滴到他青色華服上,渲染出凄美的花朵。她擡頭望着他,淚眼婆娑,“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

他眉梢緊鎖,默然不言。眼眸沉靜得如同塵封許久的古潭,深處卻是暗流洶湧。

“那...”她喑啞着嗓音,像是用盡自己最後的一絲氣力,微仰着頭問道,“你,可曾是喜歡過我的?”

他低垂着頭,聲音缥缈得有些不真切,“對不起。”

對不起。

這是他的答案。

鄢然心底是想要一個答案的,卻萬萬不是這樣的一個答案。她頹然地松開手,手卻不知道應往哪放,仍是木然地保持方才的姿勢。

時間仿佛靜止,約莫過了幾個輪回,凝固的時間被一聲戲谑的笑聲打破,“孤竟不知,孤的愛妃和孤的兄長是如此的相談甚歡。”

遠處的笙歌絲竹依舊隐隐地傳來,本該端坐于宮宴最上方的恒飖此刻卻靜靜地立于落月閑潭之中,立于鄢然的身前。他将她攔腰抱起,伸手撫去了她臉上未幹的淚痕。動作輕柔,似在擦拭一件名貴的瓷器。

他沉沉地望了恒衍一眼,終是什麽都沒有說。

秋風乍起,吹皺了一潭平靜的池水。他們走了許久,恒衍仍是不動聲色地只能在原地。枝頭最後的一片枯葉,似翩翩枯蝶,掙脫了樹的挽留,飄飄悠悠地落在恒衍的眼前。他伸手去抓,卻是無用。它輕輕地落在潭水之上,輕得驚不起一絲波瀾。

往事如戲折子,一幕幕皆在他腦海中回想:父皇為人所弑,母後為人所占,皇位為人所奪...那些根深蒂固的恨意在內心中潛滋暗長,漸長成了參天大樹,遮天蔽日。

後來,她的淺淺笑意,盈盈眉目,透過繁茂的枝葉,溫暖了他的胸膛。可是,恨若成執念,必将為殇。

他終是,放棄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 呀呀呀 恒衍又出場了

呵呵 傻笑ing

(-ε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