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幾天犬牙沒有從黑羽的嘴裏問出一星半點的玩意,黑羽也像從未發生過之前的事一樣,繼續幫犬牙勤勤懇懇地幹一天的活,晚上乖乖地坐在食堂門口等犬牙給他打肉和汽水,回到宿舍再遵循犬牙的命令,聽話地洗澡睡覺。
唯一不同的是他自從那一天開始,就蜷在犬牙的床腳睡,而不是蜷在桌邊睡。
犬牙感覺得到黑羽的信任在一點點增多,有時候醒來還能看到對方沒睡醒,扯着他被子一角蓋在身上的樣子。
犬牙覺得黑羽和他認識的一個小男孩很像。
那個小男孩是他還是一介良民時結識的,年紀不大,認識的時候大概十歲,離開的時候約莫十二三。
一開始是因為犬牙喜歡小男孩的姐姐,所以才和他接觸。他沒錢上學校,自小就跟着姐姐在餐館裏端茶倒水。
男孩的姐姐是個溫柔漂亮的姑娘,笑起來時周圍都像被染了光一樣敞亮。但她的家庭很不好,媽媽丢下姐弟倆改嫁了,父親又爛賭酗酒,一點生活費都掙不到,喝多了或輸慘了,偶爾還拿她和弟弟撒氣。
在犬牙被抓走之前,他和那姑娘的關系已經挺好了。雖然犬牙沒什麽家庭背景,但他在姑娘隔壁的一家小雜貨鋪幹活,每天和姑娘低頭不見擡頭見,偶爾還從雜貨鋪拿點東西獻獻殷勤。姑娘缺啥少啥,他總是第一時間知道并及時給她買了送去,久而久之,姑娘也對他漸生好感。
在犬牙離開的那一年他曾和姑娘約定,等他攢了錢,明年就能租下大一點的屋子,到時他倆就結婚。雖然買不起房子,但租就是第一步。
姑娘猶猶豫豫說不知道弟弟怎麽辦,犬牙則一口承諾——讓他一塊住過來,犬牙至少把姑娘的弟弟養到成家為止。
姑娘大為感動,她說她在世上只有弟弟一個牽挂,但之後,她會把犬牙也當成自己的牽挂。
可惜世事難料,那天犬牙一走,九年沒再回頭。
戰争結束之後他從自己那已經毀掉的小屋子走到他曾打工的雜貨鋪的街道時,街道也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之前的雜貨鋪早沒了影,連帶着周邊幾個商鋪一并,變成了一棟正在翻修的政府大樓。他還沒能靠近,就被一些人攔住并推開了。
他在街道走了幾圈,想看看那姑娘還在不在,不出所料,他最終也沒找到。
停留在那裏的幾天晚上,他忍不住在酒館裏打聽,從一些沒走的老居民嘴裏才慢慢得知,那姑娘早年被征召者擄走,從此杳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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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親在她擄走前就喝死了,而她弟弟最終被發現在街頭,有人過去踹他時,他已經冷了。
死前他抱着個碗蜷縮成一團,身上還蓋着一層薄薄的雪。他就和普通的流浪兒沒有兩樣,把他拖上車時,他的手腳浮腫得不成樣子。
老家夥們說姑娘是個好姑娘,但在這樣的年代裏,好姑娘都沒有好下場。
離開家鄉的傍晚,犬牙再次從街道頭走到街道尾。夕陽遠遠地射過來,把正在修建的大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照得溫暖璀璨,他們好像從未經歷過戰亂一樣,為自己的小生活充實并滿足地忙碌。
那一刻犬牙似乎見到了一個和姑娘很像的背影,她穿着精心修剪的長裙,從一家小餐館出來。
她的身邊跟着一個青年,看起來就像她已經長大的弟弟。而她的手邊還牽着一個孩子,那孩子含着棒棒糖,嘴裏嘟嘟囔囔地不知道一直和姑娘說什麽。
犬牙有一剎那想沖上去,但他快步走了幾米,又停下了步伐。
他是害怕了,他怕走上前發現對方并不是自己認識的那一個人,而和他曾有約定的那一個早就死在應招的隊伍裏,經歷過慘絕人寰的人生後,被拖車甩在某一個亂葬崗。
所以他寧可不去戳穿,只留想象。
他願意相信對方還沒有死,她只是已經結婚了,嫁了個比犬牙更有前途、更有能力的人,現在弟弟也養大了,還有一個漂亮的娃娃。
犬牙已經不再是她的牽挂,而當她的身影消失在夕陽的輝光中時,犬牙知道,她也不再是自己的牽挂。
犬牙就這樣靜靜地盯着縮成一團的黑羽,他和那個小男孩一樣,眉毛很濃,眼神機靈。他們都有着又硬又直的頭發,因營養跟不上而微微發黃。
他們的表情總是帶有一點點的畏懼和惶恐,但遇到事情了卻還是會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溜煙就跑沒了影。
還有他們都跑得很快,犬牙總是追不上。
只不過一個大了太多歲,身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疤。一個永遠停留在十二三歲的年紀,再也長不大。
犬牙就這麽想着、看着,直到天空泛亮,號聲吹起。
黑羽很快睜開了眼睛,發現犬牙正盯着他,趕緊抹了一把臉,搓搓眼睛,問——“怎麽了?我……我起晚了嗎?”
“沒有。”犬牙搖搖頭,翻身把被子掀開,率先離開了床。
犬牙和刀疤的關系也有了一點點的裂痕,刀疤自那天之後再沒有跟犬牙主動說話,甚至看都不往他這邊看一眼。
犬牙知道刀疤在賭氣,不過他對此不怎麽擔心。他和刀疤鬧矛盾也不是一兩次了,反正過不了一星期,他倆該怎樣還是怎樣。
先前說過刀疤只能算半個朋友,所以不該以一個朋友的标準去要求他。
何況犬牙現在要盯緊黑羽,既然他沒從對方嘴裏問出東西,那就要自己去發現。如果他找到黑羽與那些屍體有關的線索,他一定會舉報黑羽。
他絕對不會讓黑羽把自己拖下水——是的,在那幾天裏他就是這麽想的。
但往後的好幾日,都沒有再出現新的屍體。所有人的話題圍繞着屍體轉了兩圈,不多久又銷聲匿跡。
在這裏的人大抵如此,他們見多了鮮血淋漓的場景,有時候子彈都未必能給他們以威懾。之前因為管理員和囚徒發生沖突,管理員都把槍架起來了,幾個不怕死的囚徒還是頂着槍口上。
他們就是一群狂暴之徒,烏合之衆,其實關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管理員和囚徒面臨的危險性也差不離。
不過還好,自從那一次小小的暴亂結束後,三年來基本上就沒再出過太大的騷動。
囚徒們要想從這裏離開必須有船,而船上載滿了全副武裝的家夥。即便他們能把亂子鬧出來,那船一開,他們還是困在孤島上。
他們不是不能做小的船,只是做出的船能航行多遠、彼岸又在什麽方向、天氣會如何對他們的小船肆虐——這些都是需要考慮的因素。
如此想來,蛇老板把一個類似于軟禁所的監獄建在這裏,也似乎有了他的道理。
這裏真的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要被拉來了,基本上就別想跑出去。
所以犬牙不想犯錯,當然若能立功減刑就更好了。
于是當黑羽真正行動的一天,犬牙及時地、敏銳地察覺到了。
那天晚上已經熄燈了,大概也過了午夜十二點。犬牙感覺床腳動了一下,睜開眼時黑羽竟然已經沒了影。
犬牙趕緊翻身起來,他沒走大門,反而從小露臺出去。他向下一看,不禁暗暗慶幸——黑羽沒有走遠,他才剛剛下到樓底,并在月光暗淡的黑夜裏悄無聲息地奔跑着。
犬牙不敢等,順着排水管爬下,蹑手蹑腳地跟在黑羽身後的不遠處。
他以為黑羽會先去警衛間,因為裏面是管理員的宿舍以及軍火庫。上一回暴亂發生的時候,最先被占領的就是那裏。豈料黑羽繞了個彎,竟從警衛間轉過去了,反而直奔工地。
黑羽的行動快得可怕,犬牙跑得自己都有點喘,黑羽卻一點減慢和疲倦的意思都沒有。等他到達工地的時候,朝坑洞裏看了一圈,像在找什麽東西,然後又從邊緣繞開,往小島的海岸跑去。
晚上工地是沒有人看守的,畢竟工地裏除了一堆腳手架和廢料外什麽都沒有,巡邏集中的地方只有三處,一是囚徒宿舍周圍,一是警衛間,還有一處就是唯一的街道。
他們兩個人都避過了上述三處的巡邏,而黑羽卻還繼續向前,跑到海岸邊的一個林子裏,迅速地鑽進林內。
茂密的灌木叢和參天的樹木讓犬牙的跟蹤變得更加艱難了,月光本來就暗淡,被枝枝葉葉一遮,到處都是影影綽綽的光斑,很難辨清哪個是葉子投下的假象,哪些是黑羽真正的影子。
而黑羽的步伐又特別輕,在林子裏跑起來,甚至連簌簌聲都很難聽到。
果不其然,犬牙跟了好一會,就把黑羽跟丢了。
他停在原地四下張望,豎起耳朵屏息靜聽,可是黑羽像從未出現一樣,一點蹤跡都沒留下。只有一點點蟲鳥的啾鳴,若有似無地從葉裏和草間傳來。
犬牙立即折回宿舍,他原路返回,躲過警衛,再次從排水管爬上去。
等到他終于坐回床邊時,已經熱得滿頭大汗。他用力地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順帶把濕透的恤衫脫掉。
歇息了好一會,他有了決斷——既然黑羽不讓他跟着,沒關系,他可以坐在這裏等。
依照前兩次的慣例看來,黑羽在天亮之前必然回返,并且僞裝成正在睡覺的樣子。那犬牙一定可以把他逮個正着,而這下,他無論如何也得問出個究竟。
想到此,犬牙掏出被自己壓得幹癟癟的煙盒,劃亮一根火柴把煙點上,深深地吸了幾口。
他靠在床頭,望着窗外像蒙了一層紗一樣的月亮,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琢磨着待會該從何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