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犬牙沒有出賣黑羽,第二天沒有,第三天也沒有。黑羽的話像靡靡之音在他耳邊嗡嗡叫,其中還夾雜着若有似無的耳鳴。
好幾次刀疤經過犬牙面前時,犬牙都想和他聊幾句,指不定能從對方那裏有意無意地知道些新的東西。但可惜刀疤似乎并不想和他說話,他們關系鬧僵的時間比想象中更久,原因在于刀疤已經和隔壁營的三面熊混熟了,他當然不介意多一個或者少一個犬牙。
犬牙不喜歡三面熊,尤其不喜歡他臉上的幾塊刺青。
那刺青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在他脖頸的位置,是一個瘦骨嶙峋的骨架,渾身長毛,只有身體沒有腦袋。另外部分則分部于左臉和右臉——即左臉頰紋了一張臉,右臉頰又紋了一張臉,加上他自己真的那張臉,總共就有三張。而左右兩張臉帶着兩不同的面具,一哭一笑——三面熊的綽號就憑這招搖的紋身得來。
雖然紋在脖頸的軀幹是瘦骨嶙峋的,三面熊本人卻非常壯碩。即便犬牙走過他身邊要看他的表情,都得微微擡頭。
不過犬牙一般有多遠躲多遠,因為他很臭——這不是他們這幫大漢正常的臭味,而是一種十裏飄臭的、極具穿透力的味道。
而且三面熊太他媽目中無人了,他剛來沒多久,還沒從新囚徒的營地裏轉移,晚上喝多了甚至敢跑到正規囚徒宿舍耍酒瘋。
他耍起酒瘋來簡直所向披靡,可以把稍微瘦弱一點的家夥直接像掄鐵球一樣甩。
聽說他剛被抓的時候花費了一支小隊的人,當時他身上連中了五六顆子彈,還照樣一個頂仨地和周圍人硬幹。末了終于把他制服下來,以為他也就走到這裏了,豈料醫生剛把他身體裏的子彈取出來,他當天晚上就睜開了眼睛。
這種人就适合這個小島,身負重傷還能一個頂仨,要活蹦亂跳了還不一人幹十人的活。
不過犬牙和他有一點點過節,那過節發生在去年跨年之際。那一次三面熊又喝多了,在酒吧發起瘋來,朝犬牙他們營的一個人潑了一腦袋的酒,還擦了一根火柴抛過去。
當時犬牙也有點喝高,見着他這無事生非的樣子,腦一熱掄起瓶子就往他頭上砸。
瓶子碎是碎了,三面熊卻連一點傷都沒有。但犬牙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且讓他決定犬牙就是他下一個教訓的對象。
犬牙剛在心裏頭暗罵他這哪叫腦袋,這叫秤砣,三面熊就從座位上下來,操起一張桌子,從犬牙的頭頂上狠狠地往下扣。
那天犬牙确實被揍了,但他确定在那一擊後有人幫了自己,若非如此他一定當場被三面熊打死,畢竟當桌子直接穿過他頭顱之際,他看到三面熊的紋身晃了晃,最終九十度打轉——犬牙當即倒下了,唯一留在眼簾裏的就是那模模糊糊、猙獰不已的兩張詭異的面具。
那次過節之後,犬牙的腦袋、脖子、脊椎疼了好些日子,甚至偶爾頭發癢了撓一撓,頭皮的其他部位還牽拉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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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倒是學乖了,以後但凡再見到三面熊進酒館,他一定早早回宿舍睡覺。
他看不慣三面熊的猖狂,但他又幹不過對方,所以只能眼不見為淨。
三面熊身邊時常帶着一個叫白面跟班,白面是這裏唯一一個能弄到毒品的家夥。他本身就是一個瘾君子,即便狀态最好的時候他的臉也像白紙一樣。每天病恹恹的,有時候跟在三面熊後頭,三面熊的影子都能徹底把他遮住。
一開始犬牙特別好奇這逼人為啥也送到島上來,這能幹活嗎,說不定還沒幹幾天,他就在烈日底下蒸發了。後來犬牙才恍然大悟——這人的能力不在于能幹粗活,而在于能把其他人治住。
他和三面熊的關系不言自明,而三面熊超乎常理地護着他。不僅如此,其他人也和他很熟絡。關鍵就在于他和管理員們的關系特別好,永遠都能弄到小賣部裏沒有的物資。所以即便在連一根香蕉、一只蘋果都是天價的孤島,他居然能抖着手從兜裏掏出一點點小紙包,讓某個囚犯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刀疤曾說他是管理員安插在囚徒中的奸細,他大能力沒有,小能力不少,就像每天晚上被三面熊戳後面時必須加的潤滑劑一樣,讓整個營隊沒有秘密,維持着管理員的統治。
現在可好了,刀疤成了三面熊另一個跟班,所以三面熊還真他媽有了三面,更加耀武揚威了。
犬牙遠遠地朝工地上最高的一個人頭看去,幾乎不用尋找,就能确定三面熊的位置。
今天的陽光已經沒有那麽灼熱了,雖然仍然刺目,但溫度随着冬季的來臨在慢慢改變,要不了多久這裏就會下起大雪,而他們也将迎來死人最頻繁的一個季節。
犬牙把水泥全部倒進攪拌機裏,再往黑羽的方向看去。
地基建完之後,腳手架就要繼續往上搭建。此刻黑羽正坐在一個吊機旁邊,一邊扯着紗網,一邊用麻繩捆着幾塊小木樁固定。
他的皮膚被曬得黝黑,汗珠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來時的頭發也已經剃掉了,現在只剩短短的發茬,近乎于光頭。
犬牙沒有再問黑羽關于逃走的事,他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出逃。黑羽也沒有再主動規勸,看上去就像“我試着救你了但你想死我也沒辦法”的樣子。
而這幾天來再沒有多餘的屍體,犬牙也寧可自我勸慰——估計是奴隸生涯毀掉了黑羽的精神,所以他編了一個謊話來僞造自己的身世。
這是一種自我防禦機制,騙過其他人的同時,也騙過了自己,讓心裏好受一點,讓他不至于自我了斷。
犬牙見過這種先例,上個月因矽肺死去的一個同營的囚徒就是典範。
犬牙認識他的時候,他就老拿着一個女孩和一個娃娃的照片給犬牙看。他逢人便說自己有個漂亮的老婆和可愛的兒子在等他回家,所以他肯定要好好幹活,得快點出去與他們團聚。
他說自己當初就是為了謀生才不小心殺了人,但謀生的根本也是為了給老婆孩子換取更好的未來。他說得聲情并茂,情到深處還涕泗橫流。
犬牙為此還有點同情他,他們剛剛才經歷過戰亂,百廢待興,很多規矩都是新的,而人産生迷茫再做錯事,也在所難免。
這樣的認知一直持續到上個月他咽了氣,管理員把他的屍體擡出去。犬牙多嘴感慨了句——媽的,再熬多兩個月就能回去睡老婆了,怎麽在這節骨眼上走了。
聽到這句抱怨的管理員好奇地看了犬牙一眼,竟突然笑了——“他不就是和老婆孩子團聚去了嗎?”
犬牙沒明白什麽意思,搖搖頭。
管理員卻說了一個和那名囚徒完全不一樣的版本——“他要不砍死他老婆孩子,現在也不用死在這裏。”
那一刻犬牙愣了,但他很快就說服自己管理員說的才是真話。畢竟面對一個已經冷卻的屍體以及一個馬上就要被遺忘的、無阻挂齒的囚犯,管理員沒必要騙他。
但對于那個囚徒來說,卻有太多的理由撒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