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真正見到阿金是在當天傍晚,雖然他們到得很早,連午飯都沒有吃,也确實沒花什麽功夫就找到了阿金鋪,但阿金現在是老板了,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犬牙和黑羽在鋪子裏的小茶室等了倆小時,喝了滿肚子的茶水,又出門逛了逛買了點煮食充饑,上了幾趟廁所,但回頭還是沒見着阿金。
犬牙讓服務員催了幾次,那女孩滿臉堆笑,讓他稍安勿躁。晃着開到大腿根的裙擺來了幾趟,又扭着屁股離開。只剩黑羽和犬牙聽着棋牌的聲音嘩啦啦地響,等得天荒地老,昏昏欲睡。
犬牙把門拉上了,他怕自己再聽下去就忍不住把口袋裏那點金幣花光。他問服務員要了兩塊毛毯,自己跟黑羽一人一條,一人一張沙發躺下。
他也不知道睡着沒有,迷糊間感覺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于此同時還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呼喚,時不時夾雜着兩聲熟悉的嘿嘿傻笑。
在犬牙的記憶裏,阿金是一個像書生一樣斯文又笨拙的小哥。他是在戰争結束前兩年拼到犬牙隊伍的,犬牙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兜裏總揣着個小本本。
他會在閑暇的時間裏偶爾拿筆在小本本上記幾個字,然後心滿意足地嘆一口氣,再将本子揣回口袋。
犬牙和橘子店老板經常嘲笑他,說他指不定哪天在坑道裏寫寫畫畫,一擡頭便被彈片削了腦袋,就和他平日削鉛筆一樣。
阿金總是嘿嘿地笑笑,擡頭看看他倆,然後又繼續低頭寫寫畫畫。
他說他總得記點什麽,等哪天戰争結束了,他還能把這些記錄整理清楚,回頭給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講故事。
而若是他沒能活下來,往後有人看到他記的東西,也能當個歷史文物,送到博物館裏,被玻璃缸一罩——阿金也在人間留了點痕跡,沒白走一遭。
阿金是幸運的,他家孩子多,抓壯丁的時候弟弟年紀小,沒抓中。哥哥腦子有點不靈光,也沒選進來,只有阿金來了。
但阿金沒覺着自己有多苦逼,按照他的話說——家裏還有人,那老人家有照應,弟弟妹妹也有盼頭。他走得沒負擔,哪怕那時候他母親追着那些兵跑了一路,最後暈倒在街巷口。
犬牙羨慕阿金,阿金至少還有牽挂。更不用說打完仗回去,他的家竟然還在。
雖然從一條街搬到另一條街,從一個村換成另一個村,地沒了房塌了,姐姐出嫁了,妹妹也變賣了,但他們家的人就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仍然頑固地紮根在這片土地上——從它還叫象省,到如今升華為象國。
等到阿金再回來的時候,腦子不靈光的哥哥還在,弟弟也已經牛高馬大。而那個曾被變賣的妹妹居然過得也不差,雖然當年賣給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但老光棍沒熬幾年便去了,妹妹又回到了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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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經歷在最大程度上賦予了阿金積極的人生态度,犬牙跟着他混的那半年,阿金經常感慨,他說路有難走的一段是必然的,走過去了,就一定能迎來曙光。
犬牙知道是家還在的事實給了阿金莫大的鼓勵,畢竟身邊太多的戰友走的走,殘的殘,若非上天莫大的恩賜,也沒有走了好幾年,仍然能完完整整回來的阿金。
所以阿金對犬牙是不解的,他不知道為什麽好不容易離開了硝煙,犬牙卻還像個傻屌一樣再撲回去。
但犬牙理解自己,他沒有小本本,沒有上面的文字和圖畫,沒有後面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等着聽故事,也沒有一座被摧毀了無數次,仍然能頑強地再次建起的家。
聽到這個熟悉的笑聲時,犬牙一骨碌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此刻阿金就坐在他的旁邊,只是比記憶中的老了很多。他的頭發白了一半,臉上也滿是褶皺。他叼着一根煙望着犬牙,只有眼睛裏透出的那份熟悉,還能與記憶中的阿金重疊在一起。
“你還真是命大,我以為你早死了。”阿金說,說着打了個手勢,讓服務員把茶具換了,上兩壺酒。
犬牙望着阿金,突然笑了——“你他媽……你是阿金還是阿金他爸?”
阿金聽得出這是玩笑,擺擺手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從服務生手裏接過酒壺,并讓她們都出去,再轉回來放在桌子上。
“我何止是阿金爸,我都成爺爺了。”阿金拿起酒壺,給犬牙和黑羽倒上。
犬牙卻對阿金的動作有些驚訝,當初完完整整地從戰場上下來的阿金,現在走路卻一瘸一拐。
犬牙話鋒一轉,問道——“你的腿怎麽了?”
阿金的年紀确實比犬牙大,至少大個五六歲,但頂多也就四十左右。可現在坐在犬牙面前的男人別說四十了,就算說是個奔六的也不為過。
犬牙沒想過他走的這六年裏,阿金的變化竟然那麽大。他以為城市裏的生活是養人的,即便不能活得比犬牙細皮嫩肉,但也不會增加傷疤。可那傷疤是刻在了阿金的眼睛裏,讓犬牙意識到這些年阿金并不比他過得輕松。
不過阿金沒有對他的腿多談,只是輕描淡寫了一句——“差一點點,沒躲過另一場仗。”
犬牙沒有追問,他知道阿金嘴裏說的“另一場仗”是什麽,于是他微微點點頭,把話題過了過,轉而介紹了黑羽。
他沒詳細介紹黑羽的背景,說到底那背景說出來他也不信。他也沒讓黑羽說話,反而自己代勞。
怎麽說他都和阿金分別了六年,這六年會如何改變一個人,誰心裏都沒數。
犬牙說黑羽是他的戰友,上一次任務裏認識的。這次他們的目标是一個沒聽過的人,查了半天查不到,正巧又來到了象國,想起阿金還在,就順道過來看看他,再打聽打聽。
“你這場子各種各樣的人都有,說不定你聽過點什麽。”犬牙也點起一根煙,順帶也給了黑羽一根。
“不一定,你說說看,那人長什麽樣,叫什麽名。”阿金吐出一口濃煙,問道。
“不知道真名,”犬牙透過煙霧,瞥了黑羽一眼,謹慎地說——“但有一個代號。”
“什麽代號?”
“黑石,”犬牙說,“外界都叫他黑石隊長。”
本以為阿金也對這名字一無所知,畢竟連犬牙自己都對這代號的真實性抱以莫大的懷疑。何況在流放地上,他真一次都沒聽人提起過,而單單從黑羽的嘴裏說出來,實在太欠缺說服力。
可偏偏犬牙話音剛落,阿金就被煙狠狠地嗆了一口。
他用力地咳嗽了兩聲,那聲音帶着極重的痰音。印象中的阿金是不怎麽抽煙喝酒的,但阿金毫不猶豫地把杯子裏的酒悶了,好把咳嗽壓住。
那酒味實在辛辣,度數高得犬牙都不太受得了。阿金卻一口沒停,把一小鋼炮翻了個底,然後将它拍在桌面,再用力地吸了一口濃煙。
“你知道他?”犬牙刺探着追問,阿金的反應不僅是知道,似乎還很熟悉。
阿金沒立馬回答,他盯着犬牙的眼睛,熟悉的眼神開始變得有些陌生,“你找他幹什麽?”
“任務需要。”犬牙坦然地說,他覺着自己沒說謊,反正幫黑羽的忙也勉強算個任務。
“你找不到他,”阿金說,說着像有深仇大恨似的,發狠地把煙掐滅在煙缸裏,“那畜生不在象國。”
“他還真——”犬牙想說“這逼玩意還真存在”,但說了一半懸崖勒馬,強壓自己心頭的驚訝,硬把後半句掰成——“他還真不在象國?”
“象國沒人敢提他,你也最好別提。”阿金壓低了聲音,把目光錯開,搖了搖頭。
他停頓了很久,好像陷入了某種回憶,犬牙靜靜地等,等到阿金再次擡起頭,問——“你是要去幹掉他嗎?”
犬牙再次瞥了黑羽一眼,此時黑羽也在強壓心頭的激動,但犬牙仍然沒讓黑羽吭聲,及時搶話——“是。”
“你東家在叫你送死,”阿金回答,輕輕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往西北方向走,去狼國或者蛇國,也許你會有點線索。但作為你的戰友,我希望你別當這個傻逼。”
“什麽意思?”犬牙皺起眉頭,他的目光晃了晃,随即換了種問法——“你和他有什麽過節?”
阿金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行動不便的右腿上,然後更無奈地笑了一下。
犬牙知道他的話題得打住了,如果想要知道更多的訊息,只能一點一點榨出來,而不是像逼問犯人一樣逼迫阿金。
于是他也給自己倒了酒,一邊岔開話題,一邊說算了算了,明天再聊也不遲,他今天是來看阿金的,晚上還要再看看阿金的哥哥和弟弟妹妹。大家一起悄悄地吃個飯,他這一次也不算白來。
但阿金卻沒把杯子舉起來,他望着犬牙好一會,最終像想起什麽似的突然說道——“哦對,不止是我的腿,那怪物還欠我妹妹一條命。”
犬牙訝異,立即轉頭望向黑羽。而此刻黑羽也微微張嘴,臉上寫滿了不解與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