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天晚上阿金喝了很多酒,也帶着犬牙和黑羽喝了很多。
犬牙見到了阿金的姐姐和腦子不靈光的哥哥,但沒有見到他弟弟。阿金說弟弟去鄰省辦事,估摸着今晚是趕不回來了。
除了阿金之外,他的兄弟姐妹都顯得有點認生。他們見過犬牙,但沒見過黑羽。阿金說都是一起在戰壕裏撒過尿、敵營裏打過炮的戰友,都是自己人,全是,肯定是。
犬牙不知道為什麽阿金要強調“自己人”,但顯然他的兄弟姐妹并不因這樣的解釋而放松警惕。
他們的眼睛裏有慌張和害怕,即便那個腦子不好的哥哥也一樣。有一些陰雲一樣的東西壓在他們心頭,是開大了場子、擴充了人手、吃撐了褲腰帶也沒法驅散的。
晚上過了十一點,阿金讓兄弟姐妹都回去,連服務員都沒剩下。他的臉喝得豬肝一樣紅,說話也開始大舌頭。可是他沒讓犬牙走,他還想喝。
他沒再提關于黑石隊長的事,也沒再說他的妹妹和他的腿。好幾次犬牙都感覺他的話到了嘴邊,但又被他一拍膝蓋一悶酒,強忍了下去。
犬牙也有點喝高,黑羽更是如此。黑羽的狀态不是太好,整晚上都沒怎麽說話。犬牙知道是朋友口中關于黑石隊長的描述給了他沖擊,他還緩不過勁。
三人又喝了兩個多小時,散場後阿金開了一間自己隔壁的房間給他們住。那是一家簡單的招待所,它附屬于大場子,是阿金為一些玩不夠的賭客專門設立的,今年剛剛落成,正巧讓他們住新的。
他說象國人有錢,貪安逸。所以吃喝嫖賭的場所就得多一些,金鋪當鋪也得多一些,這樣人才有事做,身體和腦子才能忙起來。否則就會胡思亂想,自己人搞自己人。
從始至終犬牙都沒見他掏出小本子,或許過了那麽多年,阿金随時寫寫畫畫的習慣也已經改掉了。
他一瘸一拐地送犬牙和黑羽到招待所門口,又一瘸一拐地離開。他說他就不讓犬牙住家了,現在大家都沒這習慣。
經這一提醒,犬牙才想起六年前和阿金睡在一張大鋪子看店的經歷。他們經常每人睡半天,看半天。偶爾鋪子不開門,就一覺從天亮睡到天黑。
那時候還真是辛苦,偶爾煙都沒抽完就睡着了。有一回阿金的煙屁股直接掉在犬牙的胳膊,燙出一個疤還化了膿。
犬牙問阿金還記不記得,阿金嚷嚷了幾聲,犬牙也沒聽清楚說什麽,但想必是不記得了。
犬牙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那傷疤連痕都沒留,要讓人還記着這事,也實在太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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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給他倆開的是标間,一人一張床,床褥子幹淨得像雪一樣。
犬牙已經三年沒見過那麽白的床單了,流放島上的床單和恤衫幾乎都洗得發黃。幹的活累,汗也多。有時候晚上回去看着襯衫結了一層的鹽巴,想想還真有點惡心。
但惡心竟也過了三年。
犬牙回憶起流放島,也不知道刀疤那些人怎麽樣了。明明走了不過一個月,可喝着火馬酒,嚼着血狼肉的光陰像隔着一輩子那麽遠。自己的目标也從熬到刑滿釋放,變成陪黑羽瞎雞巴亂轉。
犬牙在黑羽進浴室洗澡前問了一句,“還找嗎?”
黑羽也聽明白了,很快地回答——“找。”
犬牙又說——“指不定阿金說的和你說的不是一個人。”
“那也得找,”黑羽斬釘截鐵地道,“只有他能證明我是誰,如果他真像你戰友說的那樣做了惡事,也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什麽理由?”
“我不知道,”黑羽飛快地瞥了犬牙一眼,“但他絕對不是壞人。”
說完黑羽再沒多話,轉身把浴室門關上了。
犬牙很想問如果真是壞人怎麽辦,真是壞人,難道黑羽就能打消找那人的念頭嗎?不,不能。
走過這一段時光,犬牙也逐漸感覺到,黑石幾乎就是黑羽心頭的一種信仰。
如果黑羽沒有說謊,那他整個成長經歷是很單純的。
五歲父母離世便被領進部隊,十七歲開始封閉受訓,十九歲執行任務時遇險,二十二歲從荒島逃離,漂泊五年。
他躲過了內戰,也躲過了黨派鬥争,他不知道好人一轉眼就能變成壞人,正義的戰争一夜之間就變成叛亂。
正如犬牙一樣,他對某個國家來說是立功的兵士,對另一個國家來說又是窮兇極惡的罪犯。他前一秒可以是被抓走的無辜壯丁,後一秒也有可能被打為殺人不眨眼的惡棍。
或許黑石也是如此,犬牙沒有辦法單純地從阿金或黑羽嘴裏判斷其到底是個什麽人,但現在犬牙相信了——他是存在的。
不僅存在,還紮根在狼國或蛇國。
那兩個最先挑起戰争的地方,現在卻是合作關系最緊密的彼此。
想到此,犬牙的腦子裏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身影——那人有着閃耀的戒指,潔白的手帕,黑色的墨鏡和纖塵不染、一絲不茍的西裝。他從精致的小飛機上走下來,只消摘掉墨鏡點點頭,就能決定囚徒的生死。
有一個聲音在犬牙心裏說——這個人可能和黑石有關系。
黑羽那一天在飛機上看到的身影,也許真的不是執念造成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