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犬牙和黑羽是在隔天晚上登上牛頭馬面的貨車的,其實他們早就來了,兩兄弟也答應送他們出去,可他倆就這樣在廠房裏待着,看着工人開瓜挖瓜,再往瓜裏填好東西,最終嚴絲合縫地再拼回來,一看就看了大半天。
犬牙一邊抽着煙一邊對黑羽說,看,這就是手藝活,這些人全是能工巧匠。
黑羽不做聲,他不想看到這些玩意,在他的認知裏這都是錯誤的,所以他拿着煙走出去,在廠房外面抽。
他知道世道變了,從一個統一的大國分裂成這樣。他知道各個國家都會因不同的國情制定政策,也知道分化會越來越嚴重。他在外面漂泊了五六年,也見慣了這些從錯到對再從對到錯的東西,可他沒有辦法接受。
人在青少年時期形成的認知是很牢固的,而在那些歲月裏,他被封閉于軍營內部。他不像犬牙在外頭摸爬滾打,所以他比犬牙純淨,也比犬牙固執。
他就像一塊沾滿了青苔的玻璃罐,雖然看起來和一塊木樁差不多,但玻璃罐終究是玻璃罐,洗一洗就能變回原樣。
而犬牙就是那塊木樁,青苔是長到了木樁裏。即便想要洗,也得搓掉一層樹皮。
他們是不同的人,即便都是兵,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兵。
但黑羽喜歡犬牙,這是一種十分奇妙又非常痛苦的感覺。
在漂泊的那些年裏,黑羽不是沒有喜歡過人,可是和現在不一樣。
他曾經愛上過一個救下他的姑娘,那姑娘是一個農家的女孩,在他剛從島上靠岸時,她照顧傷痕累累的他足足三個月。
這三個月裏他醒醒睡睡,無數次地覺着那姑娘是下凡的仙子。他被仙人遇到了,所以才活了下來。
當他意識清醒之後,他更确定了這種想法。那姑娘就像是田野上金黃的麥穗,蒼穹中飛過的黃莺,夜空裏閃爍的星辰,以及嚴冬過去,在樹梢枝頭冒出的一點點生命的綠意。
他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她,未經思考。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所以半年之後他和姑娘告別,他說只要複了命,他就回來娶她。
她也是愛他的,甚至願意把自己交給他。
可黑羽拒絕了,他說要給自己留個盼頭,那他就一定能成功複命,一定能及時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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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諾許下的時候是容易的,是深刻的,但走着走着,好像就越來越淡。
他以為自己只要花三個月,頂多不超過半年就能找到黑石。可是一年過去,兩年過去,他非但走不進狼國,反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地。
兩年的波折讓他身心俱疲,他打算去見一見那個姑娘。他為自己沒能及時回來而抱歉,當然也接受姑娘已另覓新歡的結局。
但很遺憾,姑娘早在一年前因為瘧疾過世。他沒有再見到那簇麥穗,那只黃莺,那顆星辰和那點綠意,村民們為了防止瘧疾擴散,把她的屍體燒了。
她融在了土裏和風裏,和他還沒有開始就早早夭折的愛戀一起。
黑羽離開了那片土地,又漂泊了一年。那一年裏他仍然在四處奔走,為沒有身份而痛苦不堪,為尋找隊長而殚精竭慮。
後來在一次被警衛發現的過程中,他和熊國的衛兵起了矛盾,衛兵要抓他,他便與衛兵打了起來。
他喝得有點多,酒勁上來時不怕死地幹架,被揍醒了之後便沿着熱鬧的集市一路逃竄。那時候他已經知道,自己除了找到隊長外沒有辦法自證,所以不能被抓住,不能被關起來。
衛兵像蝗蟲一樣從各個街巷湧出,他對熊國的街道不熟悉,幾乎被逼入絕境。不管他往哪裏逃,似乎都能見着那熊頭标志如影随形。
這時候一個藥店的女老板把他拉了進來,藏進了自己的儲物櫃裏。
事後她也說不清為什麽本能地想救黑羽,或許是覺着黑羽好看,至少看起來不像壞人,和外面那些永遠兇神惡煞的衛兵不一樣。
那段日子黑羽就躲在藥店裏,接受這個寡婦的照顧和救濟。
他們做愛了,這是黑羽第一次做愛。他從來沒有過那麽美好的體驗,所以他如饑似渴,無法自持。肉體的快感讓他認定自己愛上了對方,豐腴的女老板也用不可思議的溫暖與柔軟給黑羽以安慰。
黑羽感到很幸福,那是漂泊多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幸福。
他認為那濕潤的地方有造就家的力量,甚至讓他幾度在高潮過後,聽着女老板的軟聲細語,疲倦地動搖了尋找黑石的念頭。
是的,那是他最接近普通人的光陰。他可以作為一個普通的男人活下去,和一個寡婦造一個家,有幾個孩子,有未來和歸屬。
直到女老板用同樣的濕潤和柔軟,溫暖了其他人。
那一刻黑羽忽然警醒——女老板不是他的,未來也不是他的,普通的居家小日子容不下他,而他所持有的,只有那幾近幹枯的信仰。
他再次離開了熊國,繼續往狼國前進。
後來的兩年,他再也沒有動搖過。他有過相互慰藉的時候,但再也沒動過愛情的念頭。
愛情的力量是可怕的,它前一秒能讓人鬥志昂揚,下一秒便能叫人墜入萬丈深淵。黑羽不想掉下去,所以不敢再踮起腳尖,試圖摘到樹梢上的果實。
而在這種動蕩的歲月裏,信仰又重新燃起了光芒。找到黑石的信念越來越強烈,時至今日,已經成為黑羽繼續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他一定要找到黑石,如果找不到,那他前半生,就真成了個笑話。
所以黑羽對犬牙的感覺很奇妙,那是一種帶着惶恐的心情。
他害怕犬牙,憎惡犬牙,可是他又拒絕不了犬牙。
他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和犬牙的差異,也知道對方買下他的初衷不過是想拿他來玩一玩以及給大家一起玩一玩。
可是現在卻有東西改變了,變得暧昧又奇怪,讓他不知所措。
在乘車前往渡口的過程中,他和犬牙擠在窄窄的後座裏。犬牙的胳膊緊貼着他,也成為了身邊唯一的暖意的來源。
他把窗開了一條縫,又被司機呼喝着拉上了。車廂裏彌漫着濃重的臭味,就像幾件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放了一周一樣。
黑羽把頭輕輕地枕在靠墊上,閉目養神起來。
犬牙瞥了他一眼,問司機要了一根煙。他把車廂裏的味道熏得更濃了,然後将窗戶打開一條縫。
他和司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問到了蛇國怎麽走,有什麽規矩,啥時候跨境最容易,又問等會有多少人頭、多少貨,晚上查得嚴不嚴,內河還要到什麽日子才會結冰。
聊了幾個小時,他們便到了碼頭。
犬牙跟着一起卸貨,将改良過的水果搬上小貨船。
黑羽則回避地站在一邊望着黑黢黢的湖面,看着探照燈遠遠地在另一個方向掃蕩。
過了不久,犬牙招呼黑羽上船。黑羽一上船,就聽得一個集裝箱裏傳來了咳嗽。他瞥了犬牙一眼,犬牙沒解釋,把目光轉開。
從鴉國到蛇國,走水路要寬松很多。牛頭馬面也借着湖面還沒結冰,趕緊多運點東西。人也好,貨也好,現在屯點錢就像冬日降臨之前屯的白菜,能幫他們抵禦蕭條漫長的冬季酷寒。
黑羽和犬牙站在碼頭,船便晃晃悠悠地發動了。
前方是能看到零星燈火的蛇國,回過頭來的鴉國卻漆黑一片。
兩人都沒有說話,飄飄蕩蕩過了很久,突然一記探照燈掃過來,幾名船員馬上開始呼喝。黑羽緊張地轉過頭,犬牙卻摁住他的肩膀把他壓下。
“別管,別看。”犬牙說,說着攔住一個正在發槍的船員,從他手上多接了一把槍遞給黑羽,“等會可能要跳,水有點冷,先活動活動。”
黑羽明白了犬牙的意思,再次轉過頭來。
身後的喧嘩變大了,探照燈時不時掃過小船,令船上的人惴惴不安。犬牙聽見鐵鏈摩擦的聲音,箱子推動的聲音,還有船員的叫罵和低吼,最終是一記落水的喧嘩聲。
然後喧嚣漸平,船員又開始收槍。
他們放下了兩只小船,把其中兩箱真假參半的水果抛到船上。小船便拼命地朝外劃動,向鴉國的方向回返,不一會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一個船員過來問犬牙,“跟不跟?”
犬牙眯起眼睛看了一下對岸,把槍交還給對方,兜裏只剩老鬼的那把手槍,“還有多遠?”
“十五分鐘,繞過這邊,等會他們會集中查我們這艘船,你們從碼頭側岸可以上,”對方警惕地瞥了黑羽一眼,目光又轉回犬牙臉上,“但冷得慌,你們自己看着。”
犬牙點點頭,“那我走吧。”
船員想了想,又把槍給了犬牙,拍拍他的肩膀。
犬牙轉而看向黑羽,問他差不多沒有。
黑羽默默地點點頭,跟他來到了船邊。
兩人一前一後地跳進了水裏,瞬間被刺骨的河水凍得發僵。
他們在水裏拼命地游動,心裏十足緊張,就怕手腳凍得抽筋。但還好,兩人的身體素質都不錯,看着燈光在船只靠岸的地方越來越亮,心裏的希望也越來越亮。
正如船員說的那樣,碼頭上大部分警力都集中到大船的位置了。黑羽先爬了上去,又把犬牙拉了上來。然後兩人迅速地撤離碼頭,往大路的方向跑。
其實短短的半個小時之內,冷是一個很短暫的階段。
高度的緊張讓他們的腎上腺素劇烈地分泌着,冷風的吹刮只像薄薄的刀片在劃,而真正的冷意是當他們放緩了步伐,并試着尋找可以搭乘的車時,才遲遲地再次填充了軀幹和四肢。
他們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攔下了一輛運石料的卡車。上車之後犬牙用那把手槍抵了抵司機的後頸,哆嗦着嘴唇讓他給他倆找件衣服換上。
司機似乎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對待了,也猜得出他們是從鴉國偷渡過來的家夥,罵罵咧咧了兩句,丢了兩件工作服過去。
犬牙趕緊把濕漉漉的衣服脫掉,換上了幹燥舒服的一套。他連內褲都脫了,那內褲還是在流放島洗得發黃的一條。他把兩人的衣服拾掇拾掇,裝進了塑料袋,等行駛到車輛更多的路上時,他讓司機靠邊,和黑羽跳下了卡車。
他們把衣服丢進了垃圾桶。
然後犬牙舒了一口氣,笑着捏捏黑羽的胸口,道——“高興點,住一宿要沒什麽大事,明天就過境了。”
但黑羽笑不出來,他腦子裏充斥着集裝箱裏的咳嗽,落水的喧嘩,船員的呼喝叫罵,以及犬牙先前對他的嘲諷和調侃。
他也待過那種集裝箱,只是那時候他幸運地沒被推進海裏。
他走了幾步,問犬牙,“我是不是很傻?”
“怎麽說?”犬牙心不在焉地反問。
此刻犬牙正往一家小旅社前行,旅社的招牌一半亮,一半不亮。但亮的那一半寫着二十四小時熱水供應,這就是犬牙最大的動力。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冬天的夜晚實在太冷了,還沒嘗到熱水的滋味,心裏頭就已經暖了一塊。
黑羽糾結了一會,那話他實在難以說出口。可是他真的很困惑,這困惑幾乎讓他邁不動步。
他從小被教育着要守衛國家,造福人民,可那麽多年來他看到的是各式各樣的罪惡滔天與分崩離析。他們确實走到了蛇國,可也沒有用過任何一條應該符合規矩的方法。
如果為了要做一件正确的事,卻必須以先做無數錯誤的事為代價,那“正确”不知道還算不算真正的正确。
何況——“如果黑石真的已經不在了呢?”
黑羽的聲音很小,他怕聲音一大,就驚動了靈魂中某一塊沉睡的區域。
犬牙停住腳步,回頭望着黑羽。他的鼻子呼出白氣,看着像在吞雲吐霧。
黑羽則低着頭,兩手插在兜裏。
他确實越來越接近自己的目标了,可是不确定的結果也越來越讓他惶恐。他太在乎了,以至于一旦真相浮出水面,一旦黑石真的死了,他怕他會接受不了,怕自己會崩潰。
犬牙見着黑羽不跟,往回走了幾步。然後用力地摟過黑羽的肩膀,把他一同往小旅館帶。
“找了再說,”犬牙道,“你腦子凍壞了,得先用熱水洗一洗。”
犬牙又笑了,他呼出了更大一團白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