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那天晚上犬牙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被關在一個房間裏,沒有門,沒有窗,只有他一個人,以及天頂上一個令人膽寒的透氣孔。

他站在房間中央,試着在任何可能出現松動磚面的位置拍打。可似乎建造這房間時就沒有設計門窗的打算,牆面粗糙,接縫處一點空隙都沒有。

不知道在房間裏待了多久,他聽到了一點氣流的聲音。

他驚恐地望向天花板,果不其然,只見那個透氣孔不停地向內噴射着白霧。

他瞬間被恐懼攫住了大腦,涼意從後脊漫上。

他不停地跳起來想堵住那個氣口,但無論他怎麽跳,都夠不着。他把衣服脫下來揮舞,那髒兮兮的布料卻只能在氣口上來回撥動。

他急壞了,他大喊着,咆哮着,一會沖到牆角想要盡可能遠離氣口,用衣服捂住口鼻,一會又用手指挖着牆角,不自量力地想挖出一條通道。

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的景象也越來越模糊。他的頭腦開始變得不清醒,摳挖着牆角的手指滿是鮮血,可卻連一點碎石塊都挖不出來。

最後他盡可能地躲在角落,望着那氣口不停地将魔鬼釋放。他什麽都聞不到,但他感覺得到生命在被魔鬼奪走。

與此同時,他聽見了尖叫聲和哭泣聲,那不是從他喉嚨裏發出的,而是充斥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仿佛他不是一個人在這裏,而是有無數同胞與他一起。

那些聲音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他聽出了一部分人的身份,也似乎在半透明的空氣裏看到了他們的目光。他們的眼睛凸起,布滿血絲。他們盯着犬牙,就像盯着殺人兇手。

犬牙想伸手去抓,可卻什麽都抓不到。

于是他只能坐在原地,一會捂住口鼻,一會堵住耳朵。他想要忽視他們歇斯底裏的呼救與哀嚎,可那聲音卻像直接穿透肉體一般,毫無削減地撞在他的靈魂上。

他流下淚來,眼淚在他的臉上有一點點溫暖的熱度。他的眼睛很痛,胸口很痛,好像有刀子在挖着他的眼球和心髒。可他卻沒法喘氣,喉嚨口已經被堵住了,渾身都因缺氧中毒而精疲力竭,疲憊不堪。

他躺下了,把自己縮成一團。可不一會他又将手腳舒展開,大字型地躺在地面。仿佛連蜷縮都太過費勁,而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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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墜入了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意識到自己正看着天花板。他的後背被汗水浸透,黑羽正沉沉地睡在他身邊。

他咽了一口唾沫,意識到這是一場夢。

他經常發夢,那麽多年來噩夢從影響他幾天,到影響一會,再到現在,醒來了便是好事,便證明事實沒有那麽糟糕。

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披上衣服去接水喝。

他讓水流慢慢地從喉管淌下,盡情地體會活着的真實感。

天還沒亮,他想回頭再睡一覺。但走到床邊他又停住了,最終轉到窗臺,點了一根煙。

過了一會,黑羽也醒了。他在床上翻身,發出窸窸窣窣地聲響,看清犬牙的位置後,輕聲問道——“怎麽了?”

犬牙回過頭來,透過煙霧望着坐起的黑羽,他搖了搖頭,“沒什麽,我——”

“你做噩夢了。”黑羽打斷了他,往旁邊坐一點。

犬牙笑了笑,走到黑羽旁邊坐下,點點頭。

“夢到什麽?”黑羽問。

“不認識,”犬牙說,“幾個陌生人。”

是的,犬牙說謊了。他夢到的人不僅和他認識,還非常熟悉——他們是犬牙打最後一年仗時的戰友,是兩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親兄弟。他們在犬牙夢境中發出的哀嚎和求助,和多年之前的那一夜一模一樣。

他們沒死在沙場上,卻死在了軟仗裏。

那是犬牙為數不多的,親眼目睹的一場軟仗。

九年還鄉,本以為這就是殺戮的終端,他和那兩個戰友分別的時候,也曾約定等安頓好了,誰混的好,就跟誰混去。

只是犬牙沒有想到,大半年之後他們竟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犬牙未曾真正從沙場下來,即便結束了戰争,他也只随同阿金做了半年的棋牌鋪。等到他前往招募能人異士的地方并順利接到任務後,第一個經過的便是之前那兩名戰友的家鄉。

他想着這是好事,說不定任務做得快,他也能順道看看兩人。總部和執行任務的地方隔得挺遠的,來一趟也不容易。

那時候他和幾個傭兵一起,受命幹掉一個原獅國的司令,豈料當他來到指定地點之際,他們發現那個司令已經被抓了。他們在監獄周圍埋伏,等着看守疏忽時再偷偷溜進去。

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在監獄外的另外兩個小刑房裏見到了他們。

他埋伏的位置在一個小丘上,而刑房大約在他十點鐘的方向。為了确定是不是自己認識的人,他還特意打開了狙擊鏡。

但事實證明他沒有認錯,不僅有他的戰友,還有戰友的家人。

他們已經是一副被嚴重拷打過的樣子,身上的囚服滿是鮮血。

犬牙十分驚訝,遂問身邊的傭兵知不知道那裏面關的是什麽罪犯。

那傭兵也不太清楚,只隐約知道是賣國賊。

“賣國賊?”犬牙不解,“裏面有打過內戰的士兵,我見過其中一個,我記得他還得了一枚勳章。”

犬牙說得很隐晦,生怕給自己惹什麽麻煩。

那傭兵別了他一眼,反問一句——“打過內戰,為哪邊打的?”

這話犬牙答不出來了。他們這些壯丁,當初被抓進去的時候都不知道打什麽仗。今天為這邊打,明天為那邊打,誰他媽知道在為誰幹架。

見着犬牙發愣,那傭兵反而笑了,他說沒事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這段日子到處都這樣,你得慶幸你沒家。

犬牙心裏擰了一下,也不知道那傭兵是不是察覺了什麽,會不會在事後出賣他。但看着對方的表情似乎又沒有異樣,反而繼續把頭埋在狙擊鏡後方。

當然,傭兵大多也不是幹淨的,所以根本談不上什麽出賣不出賣。

犬牙也不再多嘴,靜靜地等着守衛交接班的時間到來。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他看到他的戰友和家眷被拽了出來。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被關進了更小的房間,關門上鎖。另一部分則雙手反綁,排成長隊。

又過了十分鐘,被關起來的人開始撞門。

他知道那座小房間裏發生了什麽,小房間是有窗的,只是窗被鐵絲網封住了,網外還有一層玻璃。

犬牙透過狙擊鏡,看到裏面人的歇斯底裏地掙紮。他們拼命地拍打着窗戶,想要把絲網扯破。他們的雙眸暴凸,眼球布滿了血絲。

犬牙也看到了自己的戰友,戰友用手扒拉着鐵網,雙手都被劃得鮮血淋漓。也不知為什麽,他的臉突然一晃,朝犬牙的方向看,仿佛透過了狙擊鏡,與犬牙對視。

當然,犬牙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是那樣的神情和壓抑在房內的哭嚎讓犬牙刻骨銘心,肝膽俱裂。

那是曾經和他一起在戰場上抛頭顱灑熱血的夥伴,而現在他一動不動地埋伏在小丘的草叢裏,手指就扣在扳機上,卻眼睜睜地看着戰友被人擠開,再也沒出現在窗臺邊。

這樣的情境給屋外排隊的人以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們之中有些人妥協了,站到了一邊。有些人仍然堅持立場,遂又站到了另一邊。

等到交接班時間到達之前,承認有罪的人活了下來,重新投入之前的牢房。

而無罪的人用身體變成了蠟燭,照亮了連月光都沒有的夜晚。

那一次任務他們幹掉了六個警衛,犬牙幹掉一個,另外兩個傭兵幹掉了五個。

他們的速度很快,線人也早已把關押司令的房間號碼給了他們。他們根本不用撬開鎖,悄悄地把槍口探進去,一槍就結果了側躺在床上的目标。

他們的任務完成得又快又好,犬牙也分到了一大袋金幣。結算酬勞的那天晚上他喝得爛醉如泥,最終還是被另外兩個傭兵架回了旅館。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這個噩夢過一段日子就會擾亂犬牙的夢鄉。

可它真的是噩夢嗎?犬牙不能确定。因為它不斷地減輕着犬牙做傭兵的罪惡感,讓他相信他所殺的,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但現在發這個夢,卻讓犬牙又把心提了起來。

他隐隐地覺得黑羽找到的并不是救贖,只是現在沒有證據去證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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