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犬牙是來過蛇國的,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們還在打內戰,不在蛇國本土上,但經過蛇國邊境的一個村莊。
在犬牙的印象中,蛇國本土沒經歷戰争,他們的高層十分富有,和各個地方的外交關系也相當紮實,大部分時候他們會提供人、錢、武器、物資,他們願意多花一些金幣,買下自己家鄉內部的平安。
但當然,這只是有錢人的平安。
在內戰開打之前,犬牙就聽說過蛇城的貧富差距很大。雖然貧富差距哪個地方都有,但來到蛇城才能真正體會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氛圍。
犬牙認識一個叫陳叔的前輩,就是蛇國人。
他不是被抓來的,而是自願參的軍。他說他參軍的初衷很簡單,一個人頭可以換三袋金幣和三袋米,如果戰争打完了,一不留神還立了個什麽功,回頭還能換更多。
他是家裏最老的,排行老二。老大早年經商,海難死了。下頭還有一對弟弟妹妹,膝下也有個剛會走路的娃娃。
弟弟剛剛成了家,老婆還沒睡幾回,讓他去不合适。
妹妹又是個女娃,部隊不要,她也不肯。窮得不行時想找個老板把妹妹收了,但她又沒成年,毛都沒長全,連妓院也不要她。
陳叔自己的老婆擺了個攤賣點小食,過去他也幫忙照顧着攤位。但稅收高得可怕,除了正規稅收,還有其他專屬于蛇省或專屬于他們那條街的征讨,一個小攤子的收入實在有限,根本養不活那麽多張嘴。
所以他來了,料想着小攤子留給老婆一個人,應該也忙得過來,實在不行還有弟弟和弟媳幫忙。三袋金幣和三袋米能解燃眉之急,那金幣省着點花,怎麽說也能過個五六年,也算資源優化配置。
蛇省抓壯丁的情況不多,大部分來自蛇省的士兵都是自願的。那些窮得無路可走的人賣個人頭至少還有三袋金幣的收入,否則就按他們這階位,估計一輩子也沒這積蓄。
犬牙聽到對方的話時其實是很驚訝的,他一直聽說蛇省是非常富饒的地方,也是很多戰友口中的“活下來了一定要去潇灑一把”的桃花源地,但聽陳叔的描述,犬牙甚至覺着他們談的不是同一個蛇省。
可當犬牙自己來到蛇省時,他有了切身的體會。
那一年他們走到的是蛇省邊境的一個小村莊,幾乎就壓着邊境山。
這個村莊很古怪,一般戰争年代,男丁都會變少,往往一個村子裏,百分之八十是上至八十歲下至八歲的女人,其中摻雜幾個老弱病殘的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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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村子不一樣,那村子是反過來的,男性很多,女人卻寥寥無幾。
戰争讓人的道德感日漸枯竭,何況他們的部隊幾乎沒有蛇省的人,也讓這些人到來之前就已經摩拳擦掌,怎麽着也得在這落腳點舒服一下。
但到了之後才發現,就算想下手,也無從下手——一個家的女人,成了年的基本都進城去了。
蛇城的黃業發達得超乎人們的想象,有時候讓兒子當兵做奴隸換來的錢財還不夠讓女兒張腿的。這也讓這裏的人形成一種十分扭曲的價值觀——男人統統留下,而女人出門掙錢。
不過這也不容易,有時候不是想張腿就能張腿,大部分女人進了城裏,還不能躺床上。基本上能在臺上跳跳舞,唱唱歌,在席間陪陪酒,摸摸大腿,甚至來到隔間裏做做按摩,談談天,就已經不錯了。
就像陳叔家隔壁的一個女娃,進城了三年,最終也沒混到專房。換了好幾家場子,別人一句“臉上的胎記太雞巴惡心人了”又把她退回來了。
但話說回來,雖然掙得不如那些有自己專房的人多,只是她們的一個零頭,但即便就做個按摩小姐,養活家裏人也綽綽有餘。
而陳叔就是狠不下這個心。
他老婆年輕的時候也幹過一段時間,不過後來自己不想做了,就回了小鎮。
陳叔認為在這樣笑貧不笑娼的環境下能有他老婆的心态,實在難能可貴,所以無論再怎麽窮,他也沒讓他老婆重蹈覆轍。
但他妹妹卻不一樣,小小年紀,天天想着的就是怎麽奔往城中心的燈紅酒綠。若不是年齡不夠,妹妹早就飛蛾撲火,頭也不回了。
他去應征時,他老婆抱着他痛哭了一天一夜,她說他走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可能還等不到他回來,她又已經回到過去。
他說不會的,戰争能打幾年啊,蛇省上頭的人願意耗幾年啊,指不定沒多久他就回來了,他還得教娃娃認字畫畫,他可不想自己的寶貝女兒長大了,也養出和妹妹一個德行。
在那樣的環境中,願望總是好的,但現實卻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蛇國獨立之後更是猖獗,一個勁地用錢耗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估摸着那些人是想連他媽蛇國都耗不起了,那還有誰耗得起。
他們就拖,拖到最後指不定還能把附近的城市并過來。那隔壁城市的女人又成了搖錢樹,男人也壯大了奴隸的數量。
奴隸制度是在蛇國成立不久之後立法确定的,除了由血緣決定的天生的奴隸外,連續三年交不起稅收,男人的身份自動貶為奴隸。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孩子和妻子也一并被國家沒收,重新進行資源優化配置。
其實在獅國分裂之前蛇城就已經有了明确的階級制度,只是礙于獅國的律法,他們不敢把這些擺到臺面上罷了。
犬牙說,蛇國人多,窮人也多,難不成就沒人反抗。
陳叔說有哇,每年都有。可窮人有啥,有榔頭,有大刀,有土槍,有自制的火藥。就算人再多,圍牆上架一排機槍,他們還沒沖進政府大樓就原地躺下了。
“所以啊,就得有錢。”陳叔說,“沒錢,你就不是人。”
現在犬牙回憶陳叔的話,猜得到當年黑羽大概也是這麽被抓的。
黑羽的目光不收斂,滿眼警惕質疑。身上又穿得破破爛爛,一看就是身體不錯又沒地位的勞動力。不抓他抓誰,換作犬牙,犬牙也抓他。
所以在真正進入城市中心之前,犬牙和黑羽掃蕩了幾間房。他努力地在衣櫃裏找了點像樣的衣服換上,再摸了櫃臺的金幣全揣兜裏,以防萬一。不過讓他十分失望的是,即便是櫃臺也沒什麽錢。
當然了,這都是虛的。犬牙從來就沒當過有錢人,也沒怎麽和有錢人接觸。如果讓阿金穿上一身好的,估計還有點人樣。犬牙穿好了在鏡子前一照,他也覺得自己穿上龍袍不像太子。
不過黑羽比他好些,把胡茬刮幹淨了,再把眼神收一收,看着至少是個中産以上。
犬牙說,你看,這麽一站,我還是像你保镖。要不我找個墨鏡戴了吧,幹脆保镖到底。
黑羽卻突然笑了,他說你都不一定打得過我,你能保我什麽。
“保你不是第一個被抓的,”犬牙開玩笑地說,“要抓肯定先抓我。”
可是黑羽聽到這話卻皺了皺眉頭,道——“我不會讓你被抓的,如果……如果我沒被抓的話。”
犬牙拍了一下黑羽的後背,心說這小子還有點仗義。那這一趟無論最終有沒有結果,他都不算白來了。
他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往西北方向走。穿過蛇國,直接進入狼國。
之前和牛頭馬面打聽,知道那兩國的邊境管理很寬松。只消他們順利穿過國家中心,要到達目的地也就不在話下。
在這裏犬牙也有兩個方案,一個是直接經過中心,以直線的方式到達邊境。縮短時間,提高效率。
但這麽走危險性很高,暫且不說他們到底像不像有錢人,即便真的像,也難免會遇到多事的警衛。
人氣越旺的地方警衛越多,警戒也越強。倘若讓他們出示個什麽證件,他們除了撒個誰都不信的謊和就地開打外,還真沒別的路可走。
所以犬牙決定繞遠路,沿着蛇國周邊走。
雖然車要轉多幾趟,四五天也未必出得了蛇國,但畢竟安全多了。像他們昨天住的小旅館,就壓根沒看他們的證件。
何況這地方貧富差距那麽大,偏遠的位置總有些不守規矩的小旅店,讓一些流浪漢落落腳。
黑羽聽從了犬牙的吩咐,這一次沒有抱以異議。
但犬牙總覺得有些不安。
先前黑羽找了那麽多年,到蛇國就終止了,又被推回原地,為什麽他們這一次就能那麽順利?
詳細算一算,從流放島走到這裏,也就幾個月的時間。若不是他們的運氣特別好,就只有令人心驚的一條——上頭有人在給他們放行。
原本犬牙以為,他們在鴉國鬧了那麽大的動靜,過境應該遇到很大的阻礙。不單純是探照燈打過來,讓他們靠邊停船檢查那麽簡單,還應該有後續的攔截和追查。
蛇國的關系網那麽繁密,他又是從流放島跑出來的囚犯,怎麽說也該引起了他人的注意,派出一小隊人把他先抓住也是理所當然。
所以犬牙這幾天都沒睡好,不僅是噩夢的滋擾,還有自己胡亂的猜測作祟。他總擔心半夜睡到一半,門被突然踹開。那他連爬起來都做不到,就被一堆冰冷的槍管指着腦袋。
可都沒有,這一路上蛇國平靜得令人膽寒。好像前面早已挖好一個黑魆魆的大洞,所有人都躲在洞旁的灌木叢裏,偷偷地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就等着他倆往裏面跳。
不過犬牙沒和黑羽說,他覺着黑羽不能理解。
所以這幾天他們還真就這麽走着,每一天晚上犬牙都聽着隔壁房間的咿咿呀呀,望着窗外繁星點點,第二天又登上公汽,一站轉一站,一輛換一輛。
他時不時就回一下頭,或在吃東西時突然看向窗外。
他看到無數下着粉紅色簾子的商鋪,以及時不時從街上某個轉角鑽出來的、帽子上有蛇國徽章的警衛。每次遇到警衛,犬牙的心就咯噔一下。雖然表面上表現得鎮定,但他的心撲通撲通,像要跳出來似的。
有時候這麽想着走着,還會與一兩個女孩撞上,撞得水氣球晃啊晃,犬牙卻也只敢看看,拼命地無視對方的分量和身上的香味。
他問自己,怎麽會這麽慌。他十幾年都出生入死過來了,現在到底是什麽事讓他不舒服。
等到第三天的時候,連黑羽都覺得犬牙有點神經過敏了。他問犬牙是不是發現了什麽,為什麽總是心不在焉。
犬牙說我也不知道啊,我老覺着不對勁,但到底不對勁在哪,我也說不上來。
不過當他們快到邊境的時候,犬牙找到了答案。他終于在等車之際仔細看了看牆面——先前他不方便看,是因為上面大多數是各種各樣雞鴨鵝的招牌詞和圖畫。他有了在鴉國和黑羽鬧矛盾的經驗,他知道黑羽不樂意他留神這些。
但那些牛皮鮮中有一塊顏色很不一樣,犬牙已經好幾次掃到它了,但以為它只是別具一格的廣告,一直沒留心。
這一次他留心了,而他也終于明白他到底在擔心什麽。
這是一張審判告示,上面有四個人的照片。那四個人全是之前獅國的高層,連犬牙這種平民都聽過其中兩個。每個人的頭像下列出了他們的生平,以及他們累累的罪行。
謀殺,叛國,反人類,販賣軍火,諸如此類等等。
犬牙盯着其中一個人的照片,沒法挪開目光。
那人是獅國的軍需處長,當年他就住在狼省。狼省人對他十分愛戴,因為他有權卻不仗勢欺人,有錢卻不飛揚跋扈。每一年冬天他都會讓人送救濟糧到福利院去,那家福利院把犬牙養到了十四五歲。
後來犬牙自己出來混了,也去他們的一個救助機構領過幾次救濟糧。
他親眼見過那個軍需處長,那時候他和他夫人一起來巡視救助機構。雖然只是遠遠地看着,但犬牙對這個人的印象很好。
當然不僅是犬牙的主觀認知,客觀來說,那人的口碑本來就很好。以至于過了那麽多年,犬牙仍然記得他穿着西裝,帶着帽子的樣子,以及他臉上的皺紋和被皺紋裝點的笑容。
時至今日,十幾年飛逝,那個軍需處長已經很老了。照片上他的頭發幾乎全白,面容也瘦削得可怕。皺紋重重疊疊像挂在木樁上的樹皮,兩眼也渾濁無光。
他的罪行是反人類,寥寥幾筆大致意思是說他花重金進行人體實驗,為反人類武器的研究提供經濟技術支持。他的判決是在上個月下的,而一周之後将執行槍決。
犬牙眯起了眼睛,再看旁邊的人。另一個是獅國的一支部隊的總司令,雖然沒見過,但那人的名號也一度響徹大江南北。
而其餘兩人犬牙就都沒見過了,看似比較年輕,但無一例外,都曾是獅國的重将。
黑羽喊他了,黑羽說車來了,犬牙快點。
犬牙愣了一下,跟着黑羽登上了汽車。
黑羽問犬牙剛才看什麽,看得那麽入迷。
犬牙卻一時不知該怎麽說,他望着窗外飛快掠過的街景,隔了好一會,突然轉過頭來望着黑羽,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認為獅國戰士的身份到了現在,應該是功臣……還是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