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黑羽在蕭瑟的寒風中走着,可他一點也不覺得冷。他在發抖,但後背卻在不停地冒汗。
他被犬牙徹底地激怒了,還有一些深深藏着的情緒也被犬牙胡攪蠻纏地撬開。可他不能讓它們出來,所以死死地壓着心底的箱子,像逃難一樣闖進了一家酒館。
他把兜裏的金幣都掏出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酒館裏的人很多,他喊了好幾聲才讓酒保聽到他在說什麽。辛辣的火馬酒像火蛇一樣從喉嚨口一路灼燒着食管,叫五髒六腑翻江倒海。
他的心中有一個地獄,火湖燃燒,熱浪滔天。
他努力地把犬牙的謾罵擠出腦海,集中精力盯着臺上的熱舞。可是他的眼睛被光晃得厲害,有一些東西讓眼眶脹脹熱熱的。
他想起了滔天的口號,想起了翻騰的浪花,想起了在電閃雷鳴的夜裏戰友聲嘶力竭的嚎叫,以及上了岸後,最後一名戰友對他說的話。
他說,要有人出去,要有人救命。我去救命,你要出去。
所以戰友去牢房裏送食物,而黑羽留守基地。所以戰友被活活壓死在廢墟裏,而黑羽卻茍且偷生,活了那麽多年。
黑羽不是在為自己而活,他在為所有死去的戰友而活。他要見到黑石,要把一切告訴黑石。他不僅僅要追回自己的身份,還要讓那些同伴死得其所。
他們都是孤兒,但他們都是曾經鮮活過的生命,是黑羽活下去的支柱和信仰,也是他要把任務做到底的原因。
這一切犬牙都不會明白。
黑羽确實害怕黑石已死,那他将無處自證,無法自處。但他更害怕像犬牙說的那樣——他被獅國出賣了,被黑石出賣了。他現在是一個罪人,而所有執行過這個任務的戰友,全都是犯下滔天大禍的罪犯。
他是污點。
不,他不是。
黑羽繼續往自己的嘴裏灌酒,用高度的酒精澆滅心頭的火苗。可酒精怎麽能把火苗澆滅,它只會越燒越旺。
懷疑總是比信任來得簡單,信任需要不停地用事實澆灌,用論據穩固,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即便沒有養分,也會頑強地紮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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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黑羽無與倫比地恨着犬牙。有時候一件壞事說出來,被仇恨的往往是将這事說出口的那個人。這是非常荒謬的,可此刻的黑羽不想悲傷和懊惱,所以只能憤怒。
黑羽覺得那一天晚上,自己的靈魂出竅了。他的理智不在腦海,肉體也不受控制。
所以當他操起桌面的酒杯,朝臺上那一個穿着破孔皮褲的人砸去時,他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
他只知道他們的表演令人作嘔,只知道對方的陰莖其醜無比,長滿了疙瘩還鑲着珠子,只知道趴在地面的人又是一個窮到只配做牲口的存在,知道這是一個病态的地方,所以他要把腐爛的肉挖掉。
他不是罪犯,他要懲戒罪犯。
而犬牙不知道這些。
他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坐到有些發冷後,又把衣服褲子都穿上,從另一個口袋裏摸出一只完好的打火機,繼續坐回原位,哆哆嗦嗦地把煙點上。
他面對着敞開的窗戶,抽了很多的煙。
他看着被發黑的窗廊框住的一隅天空一點一點黑下來,再被古怪的燈光時不時照亮。他聽着街道底下陸陸續續駛過的汽車的轟鳴,還有一些刺耳的讓人鼓膜陣痛的嬉笑。
他的煙和白氣混在一起呼出來,他想吹個煙圈,卻發現怎麽也吹不好。
他反反複複地試了很多次,直到煙盒空了,地上鋪了一層的煙蒂。
他在想黑羽。
是的,他沒法不想。他覺得黑羽十分可笑,也十分可氣。犬牙腦子被門夾了或被那些建築材料腐蝕了才跟着他到處瞎跑,從流放島跑到虎國,跑到象國,跑到熊國,再到鴉國,最後到蛇國,狼國。
他們費了那麽大勁,一切卻回到最初的原點——飛機上坐着的都是吃人的怪物,犬牙說過,他當時就說對了。
事到如今,犬牙把事實真相明明白白地擺在了黑羽面前,黑羽應該因犬牙幫他解開困惑而跪下來對他說謝謝、叫爸爸才是,可黑羽做了什麽,黑羽甩着鳥和他幹了一架。
這一刻犬牙覺得自己也很可笑,他從一開始花了那麽多金幣買個奴隸回來操,到現在不僅沒操成,還被奴隸牽着鼻子走。
他是老了,腦子轉不快了,所以做了這一連串的蠢事。
黑羽對他說“随你”,那就随他好了,反正犬牙不找了。
他走過那麽多的火坑,并且僥幸生還下來,這是多麽難得的事,靠的全是上天施舍給他的運氣。所以他不會明知前面仍然是火坑還往裏跳,能拉一拉黑羽,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黑羽要跳,他攔不住。
黑羽說得對,他們是不同的人。從當兵這個選項開始,就是一個被迫,一個自願。
犬牙沒有使命感,他只知道活下來就萬幸,能不缺胳膊斷腿,更是萬幸中的萬幸。使命感給不了他火馬酒和血狼肉,只有東家的金幣能讓他得到這些。
可他為什麽還要站起來,為什麽還要把煙狠狠地踩滅,再操起圍巾往外走,為什麽還要檢查了一下老鬼的手槍有沒有上彈,為什麽忙不疊地像反應滞後的機器一樣突然運作,奪門而出?
他不知道。
他大概是想多買包煙吧。
所以當他在蕭瑟的寒風中瞎雞巴亂逛時,他只是要找一個小賣部而已。
和黑羽沒有關系,他壓根不想找黑羽。
蛇國的冬天真是冷,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了一場小雪,現在地面濕漉漉,黑乎乎,全是肮髒不堪的泥水。腳踩上去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就像踩在多年前那座小林子裏的枯枝敗葉上一樣。
犬牙凍得哆嗦,煙也夾不穩了。他走了兩條街才找到一間小賣部,他在小賣部門口抽了一根,才再繼續往前走。
犬牙看到了餐館老板說的大平房和小二層,看到了遠遠地排在山頭上的別墅區,還看到了邊境上一座璀璨奪目的架橋,以及在清冷街道上閃爍着霓虹燈,做着各種各樣生意的小店鋪。
他們已經在蛇國的外圍了,行人也比中心少了很多。唯一熱鬧的就是那些小店,它們拉着厚厚的玻璃門,卻也阻隔不了裏頭傳出來的轟鳴。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或許連肚子都填不飽,也要掏空了衣袋去找點快感。
蛇國真的是一個非常懂得享樂的國家,即便窮得只剩下一枚金幣,估計他們也會選擇買一瓶酒,而不是一塊肉。
犬牙認識這樣的人,他剛進傭兵組織時,有一個叫肥佬的就是這種人。
叫他肥佬其實是一個玩笑,因為那人除了喝得圓滾滾、硬邦邦的肚皮外,其他的部位都很瘦。
這人有兩個特點,足以讓犬牙印象深刻。
第一是喝酒,嗜酒如命,不醉不歸。一箱火馬酒也就是打打底,喝空了就當凳子坐着,再喝再坐。
即便要執行任務了,他腰間還是會備着一個酒壺,裏頭灌滿了比火馬酒度數更高的烈酒。那酒精味濃得可怕,犬牙經常害怕他點根煙就把自己炸了。所以他點煙的時候犬牙都離得很遠,或者遠遠地把打火機抛過去給他。
但說來也奇怪,即便每次出任務前他都渾身酒氣,但總是挂點小彩就回來了,幾乎沒有重傷的時候。
按他的說法,酒精能讓他進入一種飄飄欲仙的狀态,令他如夢如幻,所向披靡。
犬牙跟他執行過一次任務,那是一次在廣場上的行刺。他們要殺掉的是一個議會成員,就在議員從車上下來,再進入大樓之前,遠遠地一槍爆了完事。
本來這個任務不算很難,但苦于議會大樓周圍沒什麽合适的建築,不容易布設狙擊點。後來犬牙等人只能勉強找了個刁鑽的角度,可到底能不能射中,大家心裏都沒把握。
任務是三個人去的,犬牙,肥佬還有另一個傭兵。
但任務當天,犬牙和傭兵都到位了,肥佬卻不見影蹤。
當然箭在弦上,大家也只有硬着頭皮幹下去。結果開了三四槍,不僅沒射中,還讓周圍的保安和武裝提高了警惕,迅速護着議員往大樓跑,其他警員馬上尋找狙擊地點,并包圍周邊的樓宇。
犬牙和同伴心說完了,這一回要一路殺出去了。
但還沒等他們從窗子邊撤開,就聽得一記手雷炸響,緊接着一連串的槍聲,就像扛着機關槍掃射一樣,一下子把議員大樓前一排人全幹趴下。
犬牙馬上回到窗邊往議會大樓看,只見肥佬從一輛汽車上探出頭,頭盔都不戴,機槍就架在天窗上。其他人朝他開槍他也不躲,司機踩着油門不停車,他便像瘋子一樣,一路掃射過來,直到掃出了射擊範圍,又一溜煙地沒了影。
好好的一個刺殺任務,硬是給他做成了恐怖襲擊。
議會成員死了,這是必然的。
但犬牙也見識了肥佬的行事作風,從此再不願意和他搭檔。
不過話說回來犬牙也不得不佩服肥佬,他這種瘋狗式作戰還真沒讓他丢命。
所以這世上比犬牙運氣好的人還有很多,犬牙的運氣也一定還有結餘。
而肥佬的另一個特點是屌大,不要看他肚子大,四肢細,脫了褲子鬥長鬥遠還真是營裏數一數二。
有一次肥佬宿醉,前一天喝成傻屌,淩晨迷迷糊糊醒了也不去廁所,拉開房門就在外頭亂射。
當時犬牙正和幾個人在客廳怡情兩把,見着肥佬脫褲子,大家都罵開了。
肥佬也不理,像沒聽到似的自顧自地脫。慢悠悠地拉開褲鏈,慢悠悠地放飛自我。
等到他把他的小兄弟帶出來見光時,大家都不罵了,甚至還把手中的撲克放下以示崇敬。
完事後肥佬抖了抖,又迷糊着眼睛鑽回房間。
也就是那一夜過後,大家都知道肥佬有一些異于常人的玩意。所以那組織招募能人異士,指不定肥佬的簡歷上還真有這一條。
肥佬一直命大,一直貪杯,又身懷奇器,所以能今晚操的,他絕對不會留到明晚。能今晚喝的,他絕對不會存着。
那是犬牙第一次見到那麽享樂至上的存在,他也活到了犬牙被抓為止。
是的,哪怕到了犬牙被抓的那一天,肥佬似乎也沒遇過大事。反正沒在流放島見到他,估計他還在外頭逍遙。
犬牙想到此,不由得嘿嘿笑起來。他是一個特別會自我安慰的人,尤其在難過的時候,何況他真不願意承認自己難過。
但當他走完三條街還是什麽身影都沒見到時,左胸的某處還是産生了一點點絞痛的感覺。
他低下頭站了一會,讓不想找的念頭和繼續找下去的想法糾纏片刻,最終深吸一口氣,往更遠的街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