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當然犬牙是很不自信的,這種不自信體現在他突然喊了一聲“紅毛”然後立馬把頭轉向另外的方向,假裝這話不是自己喊的。
結果卻出乎他的預料,那人還真轉過頭來了。
通過餘光的觀測可知,那人回頭很随便地看了一眼,又把頭扭了回去。
犬牙的心裏在打鼓,原地糾結一會,又故技重施,再喊了一遍。
結果這一回那人更快地回頭了,不僅回頭,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
犬牙哆哆嗦嗦地抽着煙,也不知道那人會怎麽樣。他聽說一般鬼是不會和人說話的,但如果鬼知道自己看得到鬼,這鬼就會把他當成解悶的對象,隔三差五就和他說話。
犬牙只能堅信紅毛不是鬼,如果是,那他媽的站在他旁邊的幾個人也是鬼了。鬼還要換什麽證,直接飄飄忽忽就飄過架橋了。
但犬牙還沒哆嗦完,他的身子就僵住了,因為那人朝他靠近了,并且在犬牙打算用物理攻擊測試一下對方到底有沒有實體時,對犬牙道——“你是……你是犬牙?”
此時黑羽正好換完證從裏頭出來,見着那人對犬牙說話也愣了一下,看看那人,又看看犬牙,道——“你們認識?”
犬牙見着黑羽也能看見,猛地把頭擡起來,驚訝地道——“你他媽還真是紅毛?”
紅毛也愣了,片刻後跟着笑開,罵道——“我操,你還真是犬牙。”
後來犬牙經常想,如果他一不留神又被丢回流放島,那他所說的一切就将變成另一個鬼故事。
他會說他見到了紅毛,見到了活生生、活蹦亂跳、除了臉上多了幾條皺紋以外,幾乎和幾年前沒有任何變化的紅毛。
他會說紅毛沒有死,因為有人替了他的身。流放島每天都有人死,有囚徒,有奴隸,前一天正好有個體型差不多的囚徒病死了,那把替身的頭發染了,再把身上的皮都剝了,他就成了死掉的紅毛。
死成那樣,大部分守衛也不會讓人把他臉貼回去再洗幹淨,所以他在小丘上晃着,解下來燒着,風一吹,一縷煙散了,就成了活在囚徒口中的詭談。
他還會說紅毛人緣好,但關鍵在于有一個守衛願意幫他。所以在他離開之前幫他做了這件事,再給了他一只小皮艇。那名小守衛說他能做的就那麽多,可紅毛的結局到底是被一個大浪打沉海底,還是漂洋過海找到新世界的彼岸,就全看紅毛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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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會說好人總會有好報,紅毛曾經在一群狂暴之徒的報複圍堵中,救下這個剛來流放島執勤的小警衛,那小警衛也會找到機會,回報紅毛的見義勇為。畢竟在那個地方警衛和囚徒是敵對的,紅毛能為警衛擋下一刀,證明他沒有把警衛當人模狗樣的畜生。
當然犬牙還會說更多,他會把紅毛告訴他的真相一字不差地傳遞給其他人。他還會添油加醋,讓紅毛變得更傳奇,讓他的故事再曲折一點,中心思想再升華一下。
但最好的結局,是犬牙不用回去。紅毛是犬牙在島外見到的第一個熟人,犬牙也成了紅毛眼中的一個奇跡。
因為紅毛也覺得犬牙該死了,死在流放島上,死在所有囚徒都注定的淨土裏。
犬牙刺探着問,第二天接你的船都來了,你何苦前一天晚上這樣做。要被抓到了,指不定你還真被抽筋扒皮。
紅毛說我也想過,但那島不會放我們走的,我也是聽那個小守衛說才明白。我想你是不知道,之前走的都沒真走成,大概老鬼也一樣。
犬牙和黑羽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吱聲。
那一刻犬牙沒承認自己已經知道了,他寧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犬牙和紅毛搭乘同一輛小面包往蛇國進發,紅毛的其他朋友則坐另一輛面包,給出時間讓犬牙好好和紅毛聊聊。
黑羽坐在副駕駛,上了車就問犬牙要了煙。
司機留着大胡子,臉色還有點發紅。犬牙湊近聞了聞,确定對方天生皮膚就這樣,并不是喝多了所致。
紅毛問犬牙是怎麽出來的,犬牙輕描淡寫地解釋流放島發生了暴亂,也不知怎麽回事,幾天之內莫名其妙地出現好多屍體,囚徒管不住了,他們就趁亂找了快艇。
紅毛聽到屍體倆字,鼻翼抽動了一下,又問,什麽屍體,自相殘殺出來的嗎?
犬牙搖搖頭,他說不是,死得像擰抹布一樣,比當初你剝皮的樣子還可怕。
紅毛若有所思,不再追問。過了一會,他把話題岔開,感慨流放島的時光就像發生在昨天。他心裏頭最懊悔的事就是來不及把其他兄弟一起帶出來。
犬牙說這沒什麽好可惜的,你要想幫,就算把自己搭上去了也幫不了。若是暴露了,幫你出主意的那個小守衛也會被牽連。所以能走就走了,多慶幸現在能享受到的日子。
紅毛深深地嘆氣。
其實紅毛自己心裏清楚,他說出來不過是為了減輕心頭的愧疚感罷了。流放島是個與世隔絕、鳥不拉屎的荒郊僻野,紅毛是萬不會出來了再回頭去送死的。
通過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犬牙知道紅毛已經開始了新生活。他仍然重操舊業,做個船工。只不過從船上變到了碼頭,不再随便出海了。
“出海的感覺不好,一樣望去,到處都是水,什麽參照物都看不到,心裏難受。”
犬牙聽了好笑,之前紅毛可不是這樣的人。他在流放島經常說自己生在船上,最終也會死在船上。他是沒有根的,所以漂到哪都無所謂。
但犬牙能理解在海中央的感覺,他幾個月前也是這麽飄過來的,那種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恐懼,真比在流放島上見着多幾個警衛還要可怕。
有的恐懼是尖銳的,就像用槍指着腦袋,後腦勺或額頭冰涼堅硬的觸感一樣真實。它會讓心髒撲通撲通地劇烈跳起來,手腳不停打顫,後脊滾落汗珠。
但有的恐懼是綿軟的,比如劫後餘生的害怕,比如滄海桑田的悲涼,比如站在未知彼岸的道路一端,不知前行到何處,卻又要躲避身後狼群追趕的惶惑——這些恐懼就像螞蟻慢慢地爬到髒腑裏,一點一點啃咬,一寸一寸蠶食。
它不會讓人馬上慌得不知所措,但只消認真想一想,就仿若一腳踩空,心髒一懸。
他把這比喻和紅毛一說,紅毛哈哈大笑起來,他說就像撸管的爽和插屁眼的爽不一樣,是不是?
犬牙也跟着嘿嘿笑,偷偷地瞥了一眼黑羽。
黑羽沒什麽反應,他把窗戶拉開,手肘壓在窗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犬牙看着窗外的景色飛快地掠過車窗,看着蛇國和狼國的架橋拉滿了把湖水分割成一塊一塊的鋼條,看着側旁的車唰拉拉地與他們相對開過,再看着前一秒還陽光普照,現在卻已經烏雲密布的天空。
冷風灌進了犬牙的領口和袖口,讓他忍不住哆嗦。
紅毛問他回狼國做什麽,那小夥子又是什麽來路,是不是也是狼國人。
犬牙咧嘴笑了,但他沒有來得及回答。
是的,這就是他記憶最後的一段。
他為黑羽的身世找了千萬個借口,也為自己帶對方回狼國準備了或天馬行空、或熱血沸騰的理由,他需要扯蛋一下,讓氣氛變得更輕松一點,也為他和黑羽即将面對的未來做一點心理建設。
可是他的嘴才張開,兩耳便突然傳來卡車呼嘯的轟鳴。
他看到一輛裝着木材的大貨車突然從隔壁變了道,沖着小面包直直地奔來。
司機猛地打轉方向盤,但還是無可避免地被撞上了。
這一撞,撞得天旋地轉。
他們的小面包直接側翻,連滾幾滾,在架橋上跳躍起來。
犬牙的腦袋被前座靠墊磕了一下,鼻子和嘴劇痛無比,立即湧出了鮮血。
随即他整個人随着面包車騰空,就像裝在罐頭裏被擠壓的沙丁魚,還沒等到小面包最終撞上護欄,他就被鮮血和劇痛迷糊了視線和意識。
最後的撞擊讓他周身被打散了一樣劇痛,眼簾混亂的場景也從一片眩白變成一片昏暗。迅疾,他的耳邊響起了槍聲,響起了呼救,響起了黑羽的叫喊,以及紅毛痛苦的呻吟。
他也想回應兩句,可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扭曲的車墊卡在他的脖子旁,幾乎讓他窒息。
他聽到了車門撞擊的巨響,面包車的翻滾停止後,黑羽馬上回過神來,拼命地自救。
他沒有暈過去,此刻可以透過後排與前排的縫隙看到他把門推開了一條縫。他的頭上全是血,後頸也布滿裂口。他弓着身子一點一點地爬,直到整個人滾出車外。
他逃出去的剎那馬上轉到後座,努力地拉扯着犬牙靠近的車門,可是不知是什麽人又朝他射擊了。槍聲突突突地沸騰着,打在車上乒乒乓乓。
黑羽只能貼着車身坐下來,一邊躲着子彈,一邊用腳拼命地踹着被卡住的車門。
槍聲繁密,如雨點落下,伴随着天空陣陣的雷鳴,将天地攪成一團混沌。
犬牙再也支撐不住了,他想伸手扯一下黑羽的衣袖。他要讓黑羽讓開,先躲過這一波進攻再說。否則這樣的火力壓制很快就會打中車子的油箱,到時候小面包一爆炸,誰都跑不了。
但犬牙的手根本擡不起來,他的手臂被死死地卡在自己和變形的坐墊之間。
最後,只見一枚煙霧彈啪地滾到車的附近,滾滾的濃煙慢慢地吞沒了目之所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