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黑石望着住院樓外的小院出神,他已經站了兩個小時了,但依然沒有倦意,沒有睡意。
小院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但室內的暖氣卻很舒服。黑石的手機也被捏得溫熱,他幾次點亮電話本,幾次又退出界面。到了最後他沒了耐心,還是率先摁下了通話鍵。
電話接通時老蛇還沒有睡醒,聲音懶洋洋的。
黑石試着從中找出其不方便在卧室說話的跡象,證明對方的床上确實躺着其他人,但很遺憾他沒有找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只顯示出老蛇把自己支撐起來,然後含煙,點煙,再深深地呼一口。
老蛇大概正靠在床上,幾天前床上還有彼此精液的痕跡。
“脫離危險了嗎?”老蛇問,他輕輕地咳嗽一下,喝了一點水。
“嗯,但還沒有醒。”黑石淡淡地說。
“另一個人呢?那個……那個犬牙?”老蛇又問,狠狠地打了個哈欠。
“那個傷得很重,還沒度過危險期。”黑石說,他朝走廊盡頭瞥了一眼,反問——“要拔管嗎?費那麽大精力搶救,沒必要吧。”
老蛇又深深呼了一口氣。
他的腦袋還有點迷糊,于是頓了頓,讓自己的思維清晰一點,才緩緩地道——“這樣吧,別拔管。如果他能頂過去,情況穩定了就送我這裏來。如果他頂不過……就算了。”
黑石“嗯”了一聲。
他知道老蛇的意思,老蛇并不喜歡殺人,他認為人都是有用的,關鍵是看把他們放在什麽位置。
犬牙的履歷對老蛇來說是好的,也讓老蛇十分感興趣。
內戰的火苗是從狼國點燃,在戰争伊始,這個家夥就被卷了進去。從北邊一路打到南面,九年內戰,還真是一年都沒錯過。
不僅如此,戰争結束後他還不盡興,再次加入了傭兵組織,繼續殺人越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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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不能理解犬牙,對黑石來說戰争給他留下的瘡疤很大。
他親眼目睹了獅國的分裂和狼國的獨立,親眼看着自己朝夕相伴的戰友被炸斷了雙腿,斬斷了手臂。他們的呼喊咆哮變成了黑石的噩夢,他被蛇老板帶走的那一年裏,還要靠一些藥物來減緩心理壓力。
黑石曾經痛恨自己沒有随其他人一起犧牲,他應該更快地扣下扳機自殺,這樣就不會得知父母沒死的真相,也不會有後來的煎熬。
可他還是遲了,所以他成為僥幸生還的那一個,但他卻一點都不覺得幸運。
他在療養院裏待了差不多一年,身體裏有一些東西被抽掉了。那是熱血堅韌的一部分,是執着頑固的一部分。他不知道是藥物還是心理疏導起了作用,可他确實打消了再次舉槍對着太陽穴的沖動。
只是和求死力量一起湮滅的,還有他好好活着的信心和活力。
生活是會改變人的,當初還有求死的膽量,而現在的黑石只希望自己能位于指揮部的後方,他活不好,但他也沒有求死的勇氣。
兩人沒有過多的寒暄,只有老蛇最後叮囑一句“你還是睡一覺吧,聽你聲音,你都累壞了”——但黑石怎麽可能睡得着,他昨晚吃過安定,但到了後半夜又醒了。
心裏頭裝着事,不辦完就不安寧。
他推開監護室的門,透過玻璃看躺在病床上的老兵。
犬牙渾身插滿了管子,手腳還打着紗布。紗布不停地往外滲血,幾乎看不到他本身的皮膚。只有胸腔輕微的起伏和心電圖的跳動,顯示其尚存一絲生命的特征。
也不知道黑羽和他到底是什麽交情,讓前者能拼死護着這個人。對現在的黑石來說,他不認為還有誰能讓他心甘情願地豁出性命。
老蛇嗎?不,不可能。黑石對自己說,即便交換了立場,老蛇也不會為他流一滴血。
在他看來,這個名叫犬牙的老兵已經廢了,即便能睜開眼睛,或許也沒有了戰鬥的能力。他不知道蛇老板為什麽不願意拔管,或許對方确實比自己更具慧眼,總能看到黑石看不到的方向。
從走廊活動門出來時,黑石與來交接班的醫生打了個照面。
他敲敲玻璃門,問裏面的人怎麽樣,能不能移動。
醫生說現在還不行,“至少得觀察幾天,情況穩定了再動不遲。現在要動,就是要了他的命。”
黑石又朝走廊的另一邊揚揚下巴,問——“那另一個呢,什麽時候能醒?”
醫生雙手插進口袋裏,略一思忖,答道——“今天晚上應該就能醒了,但他應該還受不了審訊。”他停頓了片刻,又不安地補充——“您說這是要犯,那……不知道您能不能多派點人過來。您知道,這裏到處都是病患,他醒了要有點什麽激進的舉動,我們也——”
醫生聳聳肩膀,沒把話說完。
黑石點頭表示應承,但內心卻否決了對方的要求。
他不可能讓更多的人知道黑羽的存在,至少在自己親身接觸之前不行。
他繞回黑羽的病房前。此刻黑羽的狀态還不錯,麻醉已經過去,他像睡着了一樣,呼吸平緩,心跳正常。雖然身上還連着管子,但一切生命指征都很穩定。各種各樣的儀器在他周圍閃爍着,就像晦暗的房間裏飛滿了螢火蟲一般。
黑石的腦子裏充斥着亂七八糟的問題,比如黑羽見到他的時候,會有什麽反應,比如黑羽會不會問犬牙的下落,他應該如何交代,再比如黑羽是否還對當年的任務耿耿于懷,他該如何解釋自己不去營救的真相,諸如此類,等等。
老蛇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各種理由,可黑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面不改色地道出口。畢竟他和黑羽那麽多年沒有再見了,他沒有把握能再成功地欺騙對方一次。
幾天之後,事态漸漸緩和下來。兩國的政府認定這是一次恐怖襲擊,警方會竭盡全力地追查真兇,也會加大國內的警戒力量,保護民衆生命財産的安全。
他們對死者身份沒有過多的交代,甚至沒提犬牙和黑羽的存在。只說翻下河裏的車子有兩個人,一個是司機,一個是乘客。其身份還在調查當中,确定之後,當局将第一時間公布調查的結果。
但實際上行動的兩個目标都已經脫離了危險,犬牙甚至還被秘密運送,幾天之後,安全地回到了蛇國境內。
這一切都是在他昏迷時進行的,而當他醒來的一刻,他還以為自己沒醒,尤其當他看到坐在床邊玩手機的人時,若不是周身動憚不得,他差一點就從床上翻下去。
沒錯,他看到了老蛇。不僅是眼睛看到,鼻子還聞到了。透過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他居然還能清晰地聞出旁邊人身上的香水。
老蛇沒有戴着那副标志性的墨鏡,手指也沒捏着張手帕捂着口鼻。他見到犬牙醒了,還笑了一下,親切地道——“我們見過,是吧?”
那一刻犬牙的腦子裏全部充斥着烏煙瘴氣的謠傳,使得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往老蛇的褲裆看。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控制住自己的眼神,轉回老蛇臉上。他想張嘴說話,可嗓子啞啞的,一開口就咳了一口痰。
老蛇見着他這情況,竟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把床頭的水杯遞給了犬牙。
犬牙心裏暗罵,媽了個逼的,他要真被丢回流放島,這經歷夠他吹牛逼吹到死了。
但他還是很淡定地喝了水,雖然生理不受控,他還是被嗆了一口,并且更嚴重地咳嗽起來。
事後的他十分後悔,因為他并沒有第一時間想起黑羽。在醒來前一秒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黑羽的臉,但睜眼之後他的注意力全部被老蛇吸引住了。
老蛇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這種特別體現在他總能讓人專心致志。他就這樣靜靜地望着犬牙,眼裏沒有惡意。等到犬牙喝完了,咳完了,他又從犬牙手裏接過水杯,輕輕地放回床頭。
現在,犬牙有腦子想黑羽了。
“我朋友呢?”犬牙沒回應老蛇的話,說白了他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第一反應是“對的我們見過但我被你判了死刑”——可這樣的回應好像不利于他在蛇老板面前樹立形象,如果他在這時候激怒了對方,指不定對方一不高興,再判他一次死刑。
“如果你說的是那個叫黑羽的,那他沒事,他情況比你好,”老蛇說,安撫似的拍拍犬牙露在外面的胳膊,“你就不一樣了,你估計還得再養一段日子。”
犬牙明白了,那就是說其他幾個人有問題。
不過回頭想想,估摸着老蛇既然避開了不答,估計他再追問也沒有結果,只能祈求紅毛福大命大,再死裏逃生一回。
犬牙想把自己撐起來,但他做不到。他掃視了一圈周圍的環境,問——“我在……醫院裏?”
“嗯,你在蛇國首都第二郊區醫院。”老蛇如實答道。
犬牙一愣,不由得苦笑。原來他費了那麽大功夫還他媽沒走出蛇國,他還真是對不起黑羽。所以狼國周圍大概有結界吧,他們這些普通人怎麽走都走不到。
他盯着拉開一點點的窗簾好一會,突然笑起來,調侃——“看現在的情況,我大概是不用死了。”
“暫時不用,你是一個能人,”老蛇注意到犬牙看着的方向,走過去幫他把窗簾拉開,轉過身來——“如果你願意來我身邊幫我做事的話,你不但不會死,應該還會過得很好。”
犬牙擡起手臂擋住光線,啞啞地笑起來。
明媚的陽光刺得犬牙睜不開眼睛,他掙紮了半天,只能勉勉強強看到老蛇被打成剪影的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