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有的性愛能讓人與人距離更近,有的性愛卻把人推得更遠。

黑石把槍放下,槍口還冒着煙。他一連開了五槍,沒有一槍偏離目标。他在兩輛車附近淋了兩桶油,走遠後對着油桶開了第六槍。

霎時,火光沖天。

他在開始這個任務之前就交代過,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而他們失敗而歸,就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

他不了解傭兵,但他花了足夠多的錢買了他們的命。他望着不停發出小小爆炸的火團,胸口卻像吊着一塊冰坨。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裏形成很久了,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去做。他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生活一天,一分,一秒,所以把那兩個當兵的幹掉,順便再幹掉犬牙,是他需要實現的願望。

他知道這樣會對老蛇造成損失,可所有的損失都是暫時的。老蛇是一個永遠給自己留後路的人,他萬不可能讓兩個老兵斷掉他所有的貨源。

所以即便失去了這個合作夥伴,老蛇也會緩過勁來,虧損撐死不過幾個月。而當一切扭轉,他們又将當成什麽都沒發生過。

黑石想到了黑羽,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行動會誤傷黑羽,但他認為死亡是黑羽最好的結局。不是每個人都要經歷信念崩塌的痛苦,他不想黑羽重蹈自己的覆轍。

黑石在越俎代庖地決定別人的生死,這麽做是狂妄的,可這也是老蛇教會他的。

當然,黑石不會讓老蛇知道這些。他把車子處理幹淨,槍械處理幹淨,屍體處理幹淨,回頭他就還是那個惟命是從的黑石。

只是黑石沒有想過,老蛇自從前一天晚上離開之後,就再沒能好好睡覺。

或許是商人的直覺,或許是私生子的敏感,又或許是對黑石的了解,讓老蛇總覺得事情不會那麽順利簡單。

他沒有完全離開,而是留了手足和眼睛。他不可能把黑羽和犬牙馬上帶到自己身邊去,他也以為黑石膽子再大,也不敢動北風和九萬。

可惜,老蛇只猜對了一半。

電話打來的那一刻,是北風和九萬遇襲的三個小時之後。電話那頭的人問要不要攔下來,他們已經追蹤到兩輛載滿匪徒的車了,攔下來就能抓到證據,也能更好地進行下一步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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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蛇沉默了很久,久到電話那頭的人都以為是信號中斷了,老蛇才突然說,不,讓他們走吧,我知道了,我自有打算。

但是老蛇真的有打算嗎?不,沒有。這是他唯一沒有後備計劃的一次。

他能想象得到黑石是在什麽心境下這麽做的,可老蛇甚至無法再一次拯救他。

蛇老板終究只是生意人,他不是政府官員,不是高階軍官。

他和蛇國的官方仍然隔着一層屏障,那屏障的通透性有時候大,有時候小。他沒有黑石想象的那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而黑石的不穩定,也讓老蛇不敢把更多的權力交到這個人手上。

九萬曾經提醒老蛇,他說黑石不是兵,他現在是一個殺手。殺手和兵太不一樣了,殺手可能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

老蛇知道,他都知道。可是如果不讓黑石成為一個殺手,他就要被當成舊國的士兵處決。

九萬說,那就讓他被處決,他當時就想着自殺,你應該讓想死的人去死。

老蛇當初沒有表态,但他心裏舍不得。他喜歡黑石,喜歡黑石的果敢和勇猛,喜歡他的處變不驚和隐忍克制。他确實就像個機器一樣在他身邊服務着,雖然情感的反饋令人失望,但他終究沒有背叛過自己。

可是這一次——老蛇扭頭看向桌面上的戒指——這一次他不知道算不算背叛。

他幾次拿起手機打開電話簿,但最終沒有打給黑石。他和黑石已經認識了那麽久,但似乎永遠也無法達到肝膽相照、坦誠相見的地步。

他們的關系更像是一個舉着槍的人和一個投降的罪犯——黑石摸不準老蛇什麽時候會扣下扳機,老蛇不知道黑石到底是真的臣服,還是虛情假意。

老蛇從床上站起來,點了一根煙,披上睡袍走入書房。

他來到書桌中間,手指摸在一點點凹槽上。他把凹槽掰開,露出裏面的數字面板。

他靜靜地抽着煙望着面板,片刻之後,他把手機掏出來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他詢問了電話那頭的人近期的情況,并告訴對方——“再加一批人手,我要提高效率。如果抓不到,那就去死囚牢裏買。”

挂斷電話,他在數字面板上摁下幾個鍵。身後的書櫃左右讓開,露出裏面一間暗室。

暗室的正中央有一個玻璃罩,罩內擺着一塊拼湊起來的石板。石板紋刻着各種各樣的符號,像圖騰,又像文字。那是老蛇的父親沒有對九萬父親說出的秘密,也是當初炸毀流放島的真正的原因。

老蛇把手蓋在玻璃罩上,凝視着晦暗無光的石板。

他确實要提高效率了,這或許是他與黑石獲得救贖的唯一的途徑。

蛇老板是在半個月後把犬牙帶走的,在此之前他和黑石吵了一架。

其實算不上吵,畢竟蛇老板不過在傳達命令而已。

他沒有明确指出黑石做的錯事,只是告訴他三點——第一點,北風和九萬不能動,這不僅僅是鋼材貨源的問題,自己家和九萬家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如若黑石動了,後果難以預料。

“不要說我和他作對,即便是其他人針對他,我都必須出手幫忙,”蛇老板嚴肅申明,“我無法獨活。”

第二點,黑石需要自律。

蛇老板認為黑石的狀态越來越不好,倘若他再繼續維持這種不穩定的狀态,即便他不找麻煩,麻煩也會找上他——“你應該去療養院住一段時間,一個你這種地位的官員,不應該輕易被自己的情緒左右。”

這無疑是在威脅黑石——如果他再越俎代庖,自己有權利收回他此刻所有的地位和頭銜。

“我不需要休假。”黑石冷冷地道。

“你當然感覺不到,你自己沒法評估,”蛇老板說,“我才有資格評估。”

第三點,也是他們引起最大争執的一點,那便是蛇老板告訴黑石,自己将讓犬牙作為監督員,放在黑石的身邊。

“我将給他足夠大的權力來參與流放島一事,也将給他豐厚的回報讓他接受這份工作。從此之後,他就和我們在一條船上。之後流放島的秘密再洩露出去,他也将成為擋在最前面的人,也是我們的一份保障。”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黑石明白,蛇老板對自己的信任正在削減,逐漸讓犬牙替代自己的地位。

“你讓一個傭兵來監視我,”黑石不客氣地反問,“一個殺人如麻的傭兵,來監視一名狼國的高級軍官?”

“不要說他殺人如麻,”蛇老板淡淡地糾正,“你不也是如此嗎?”

黑石啞然。

也就在那一剎那他明白,蛇老板不僅知道他動了九萬和北風,甚至知道他事後做的一系列處理行動。

蛇老板拍拍黑石的胸脯,說,“你不要有意見,你的狀态确實不如前兩年好了。我把他放在這裏也不是為了管束你,只是讓你時刻自省而已。出了什麽事,他也能替你先頂着。”

黑石咬緊牙關不再多話,但他的眼睛就像狙擊鏡一樣死死地盯着老蛇。

那天晚上蛇老板沒有留在黑石的家中,連夜就把犬牙帶走了。他要花三天的時間與犬牙交換一下信息,也明确一下犬牙的職能。

犬牙問黑羽怎麽辦,蛇老板說黑石不會傷害黑羽,估計是會帶到部隊裏做個訓練官,“我不會把黑羽和你分開來放,你安心吧。”

于是犬牙便放下心來,也不知為何,蛇老板的話語有一種強大的說服力,莫名地就能讓人相信。

他是親自開車來到北風和九萬的小宅的,當他看到其中一棟被轟得亂七八糟的宅子後,不停地對九萬說着抱歉。

他們誰都沒提兇手是誰,但似乎也不必提。

蛇老板問北風胳膊怎麽樣,北風說沒事。

蛇老板又讓北風跟他去醫院處理,北風連連擺手,“傷都快好了,再去也麻煩。”

蛇老板無可奈何,只能為黑石犯下的錯誤開了一張票子。那票子幾乎等同于讓他用雙倍的價格再進一批鋼材,但如果這樣能讓九萬的氣消一消,讓他們的合作關系繼續下去,也是值得的。

九萬說,你看到了,你的狗喜歡亂咬人。

蛇老板一個勁地笑,點頭,不回話。

那一刻犬牙覺得,他不想做蛇老板這種人。

在流放島的時候,他們每一個人都憧憬着坐上小飛機當個有錢的混蛋,可誰也不知道在混蛋積聚財富的過程中要向多少人下跪,要和多少人叩頭。

而要讓犬牙和刀疤這樣的人叩頭,堆滿笑臉面對別人的斥責和羞辱,他們大概會直接撕合同走人,甚至在走之前還不解氣地給對方一拳。

九萬喝醉的時候就曾和犬牙說過,當時十三幺小隊裏有一個叫紅中的士兵,極度勇猛,所向披靡,就像戰場上的死神一樣,槍林彈雨都不怕。敵人和叛徒在他眼裏根本不是人,而是随手就該捏死的蟲冢。所以非常冷漠,非常殘忍。

退伍之前他立了很多的功,身上挂滿了獎章。他也是少有的每一次都沖在一線,乃至不願意戰争結束、不願意回到家鄉的人。

“他的家庭極度貧困,若不是出來打仗,他大概也是找不到女人,吃不飽飯的家夥,”九萬總結——“還好他入伍了,還好有戰争,如果沒有,他一定是個可怕的殺人犯。”

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也有适合他們的不同的職業。犬牙不是蛇老板這塊料,所以也掙不了這份錢。

蛇老板沒有把犬牙帶回蛇國,他在狼國有一間小的公寓,他把犬牙帶上時,九萬也跟着一起。

那棟公寓樓非常簡陋,很不起眼,但看得出這是蛇老板故意為之,目的就是将其作為一個秘密據點。

蛇老板把一個箱子擺在犬牙面前,九萬則在房間裏走走晃晃,看看有沒有酒可以拿。

蛇老板把箱子打開,裏面有一些精致的小儀器,犬牙眯起了眼睛,他看得出這是什麽,這是竊聽器,錄音筆,微型耳麥和針孔攝像機。

在箱子的邊上還擺着一支防爆槍和一把手槍,以及兩盒子彈。

“我很高興這兩周你沒有和黑羽離開,我想你大概已經有了決斷。”蛇老板把箱子往犬牙面前推,“如果你願意留下,我希望你能作為黑石的副官。”

犬牙一聽就笑了,他把防爆槍取出來,握在手裏打量。

槍身油光滑亮,是一支完全嶄新、從未射出子彈的新槍。它入手冰涼,很有分量,可以想象得到扣下扳機時它給肉身帶來的震動和興奮。

“他的身份是很特殊的,一般不會對外交涉,”老蛇繼續說,“所以,你将頂替他現在的副官,為他進行一切對外交涉。”

犬牙仍然專心致志地打量着槍身,但他立即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都不知曉黑石的存在。因為黑石确實是不存在的,他只是隔在簾幕背後的一個影,一個藏在蛇老板身邊,做貼身清潔工的影。

“我需要做什麽?”犬牙問,一邊說話,一邊又把手槍也拿出來。

手槍很精致,不是很重,擱在它旁邊的還有一支消音管。犬牙暗自決定等蛇老板走後一定要射幾發爽一爽,他已經好久沒摸到那麽新的槍了。

“簽署關于流放島材料的合同,布設相關的防線和勞動人手,當然還要清理一些髒東西,這些都會由黑石直接向你指派。”

蛇老板說着靠在沙發墊上,從兜裏掏出一包煙丢在桌面。

“而其餘的時候,你就用這些——”蛇老板點點箱子邊緣,裏面還有一個小手機,“把他的行動記錄下來,每周一次向我彙報,必要時我會找你提取聲音和圖像記錄。這個手機只打給我,不要做其他用途。”

提到流放島,犬牙把槍放下了。

他從桌面抽出一根煙點上,沉默了一會,道,“流放島确實在做那些實驗,是不是?”

“是。”蛇老板不避諱。

“建築材料确實會吸收人的生命力,是不是?”犬牙又問。

“是。”蛇老板肯定地回答。

“所以……”犬牙哭笑不得,“你讓我也參與進去,讓一個從裏面死裏逃生的囚犯,用現在的權力重新去壓迫其他人,讓其他人同樣也——”

“你最好做,”這時九萬不知道從哪個旮旯找到了一瓶酒,打斷犬牙的同時,拿着酒在蛇老板旁邊的位置坐下,“有的事情你不能理解,但不能理解不證明就是錯誤的。”

“我确實不理解,”犬牙輕笑,看看老蛇,又看看九萬,搖搖頭,“但我不知道把那些犯人活生生地榨幹,有什麽正确可言。”

“你只是看到他們被榨幹而已,你沒看到榨幹之後,他們所作的貢獻。”九萬舉起瓶子喝了一口,道,“我在外面打了幾年仗,回過頭來自己的國家卻四分五裂。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麽嗎?我最害怕這個時候外敵一聯合,把我們逐個擊破。”

其實這話犬牙是認可的,小國不足以禦強敵。

當初因為獅國政府的軟弱無能,任由各個省城四散獨立。這讓國人之間相互殘殺,同胞之間反目成仇。現在每個小國的律法、政治、經濟發展極度不平衡,差距越來越大,國民之間的矛盾也愈加深重。

“等再過幾年,我們真成了徹底獨立的小國,外頭的國家喘過氣來,一個一個打過去,你覺得我們能撐多久?”九萬繼續問,朝蛇老板揚了揚下巴,“蛇老板站得高看得遠,防患于未然。在這過程中必然要有犧牲,但你想想,用囚犯和傭兵的生命力去武裝一支絕對忠誠的隊伍,讓國家重新統一起來,難道不是正确的事嗎?”

犬牙理解了一下,刺探着問——“你們的意思是,流放島上頭建的那個基地,目的是為了鍛造一支新的隊伍,可是怎麽鍛造——”犬牙沒說完,他不知道然後是如何。

九萬沒有作答,他聳聳肩膀,道了句“我不是科學家,我不懂”便繼續喝酒。

蛇老板看了他一眼,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說——“我沒法和你解釋清楚,這是技術方面的問題。但确實,我們需要一部分人類的生命力去造一支特殊的隊伍,而那個隊伍,最終能擴大我們的版圖。”

不僅僅是把獅國的版圖重新拼起來,還可以把周邊原本不屬于自己國土範圍內的國家,全部囊括在內。

“反擊是最好的防守,”蛇老板說,“你看,我對獅國并沒有仇恨,我甚至希望複興它。”

犬牙聽完明白了,但他知道這和複興沒有關系。既然這一切都是由蛇家操辦,等到真的實現的時候,蛇家也就不再只是一個生意家族,而是新國家的領袖。

所以蛇老板要關心軍隊,關心經濟,還要關心像九萬這樣的合作夥伴,因為他的目标是宏大的,他有一個新時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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