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犬牙的額頭青筋暴起,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麽恨過一個人。
從橘子店老板的慘遇,到流放島混亂的環境,再到那麽多國家那麽多惡棍的橫行霸道,他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混賬,可他從來、從來沒有那麽恨過一個人。
他知道世界是扭曲變态的,所以人也會變得喪心病狂。他願意去理解那些人的痛苦,因為他也在不停地給人制造痛苦。
可現在他才明白,他之所以以為自己可以理解,不是因為他也是惡棍,而是因為在那些災難中最凄涼的受害者都不是自己,所以恨和痛才不夠深刻。
他或許恨對橘子店老板施暴的同僚,但他慶幸那些同僚沒有找上自己。
他或許恨把戰友推進毒氣室的警衛,但他慶幸自己不在他們之列,而是位于狙擊鏡後。
他或許也恨把他抓進部隊,逼着他吃不成吃、穿不成穿,渾渾噩噩打了那麽多年仗的士官,但他也慶幸他活着回來了,他沒有少胳膊少腿,所以恨就沒有那麽沉重,痛也可以慢慢痊愈。
在這一切之後,雖然犬牙已一無所有,但他本來擁有的就不多,而比他失去更多的則大有人在。
所以他感受不到家破人亡的絕望,感受不到妻離子散的肝膽俱裂,感受不到千金散盡的痛不欲生,也感受不到流離失所的無助,彷徨,迷茫與不知所作。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上天賜給了他一個小小的奴隸,就像點亮了他生活中的一盞燈,一束燭光。
他義無反顧地用大半年的金幣換下那個奴隸,就像用金幣買了幾箱火馬酒和血狼肉一樣簡單。
可這奴隸卻不似肉和酒,它所帶來的存在感讓他重新和世界有了連接,令他感受到與人糾纏的煩悶不安的同時,也叫他再次有了一絲對未來的期盼。
在這個過程中他後悔過,失控過,也無數次想把這多事的奴隸随手丢掉,可一天一天過去,這奴隸卻成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的伴侶。
犬牙不會承認自己從黑羽身上找到多深的依戀,畢竟依戀這個詞聽起來就驚心動魄,但它到底産生了。黑羽對他是重要的,而他相信自己對黑羽也一樣。
所以他要保護黑羽,要對黑羽誠實,要給黑羽未來,要做一些自己都會嘲笑自己的打算。
黑羽是他一無所有之後的重新擁有,而眼前的人要把這好不容易再次燃起的希望踩碎,要在他的面前一點一點地讓它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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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牙受不了。
他知道這是一個計,是逼着他自己求死的計。可他沒有辦法,他無能為力。
他不過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平民,沒有流油的財富,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龐大的權力,甚至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靠山的組織在他身後為他遮風避雨。
他是最卑微的一粒塵埃,而他現在所能做的和前半輩子一樣,只有接受命運。
“你放了他,你放了他,”犬牙選擇妥協,他穩了穩聲線,揚起脖子望着黑石,提高聲調,“你說得對,這是我的錯,黑羽……黑羽是無辜的。”
黑石仍然一臉的平靜,這就是他預料到的結果,沒有任何一處超出他的想象。
他與犬牙對視了一會,追問,“那你打算怎麽——”
“我什麽都不會說,”犬牙不需要對方說完就知道黑石想要什麽保證,他定了定神,問道——“他什麽都不知道,所以……”犬牙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所以……他可以活下來,是吧?”
黑石滿意地點點頭。
他靜靜地望着犬牙可憐的模樣,突然笑了起來,他嘆了一口氣,惋惜地說——“其實你是一條好狗,只可惜你跟錯了主人。”
犬牙聽罷愣了一下,随即跟着笑起。他的笑聲又啞又難聽,身上還散發着汗臭。他也覺着自己不過是一條狗,但是——“你也一樣。”
這話一出,黑石的笑容瞬間僵硬。
但犬牙還沒有說完,他眼含笑意地望着黑石,啞啞地道——“但我還有比你強的地方,那就是我這條狗,不咬主人。”
黑石無法忍受這樣的評論,他的臉色從煞白變得鐵青。
但他并沒有當即發怒,而是想了想,對犬牙說——“我想你應該不願意進監獄,監獄是關犯了錯的人的。你下拳場吧,那才是畜生應該去的地方。”
說完他再沒有停留,揚手讓其中一名士兵打開牢門,把犬牙丢進了黑羽的房間。
這一次黑石沒有離開,而是在門關上之後,慢慢地湊近貓眼,專心地望着牢房裏發生的一切。
他倒是要看看犬牙會以怎樣的态度,與黑羽進行最後的告別。
那是犬牙絕對無法忘記的一天。他望着被吊着的黑羽,久久沒有湊近。
黑羽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但他确實活着,不然黑石也不會故意讓犬牙進來。
雖然他的身上到處都是淤青,卻沒有明顯的傷口。只有嘴邊殘留唾液和血跡,以及手臂上有幾個觸目驚心的針孔。
犬牙知道這是特殊處理過的球棍或硬物造成的,這些傷都傷在軟組織上,看上去不夠明顯,實際上養幾個月都難痊愈。
不知道就這樣呆呆地看了多久,犬牙最終還是靠近了他,抱住了他。
就在犬牙箍緊手臂的剎那,黑羽渾身抽動了一下,他張嘴含糊地說了幾個聽不清的字音後,立即意識到是犬牙來了,或許這也意味着他得救了。
犬牙肯定了他的猜測,告訴黑羽馬上就有人進來給他松綁,馬上就帶他去醫院。他會沒事的,他等會好好躺着,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黑羽聽罷,抽動卻劇烈了起來。他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張着嘴想喊些什麽。
但很遺憾他太虛弱,喉嚨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他掙紮了一會,最終只好低低地在犬牙耳邊呢喃。
他斷斷續續地問犬牙是不是找到黑石了,得到犬牙的點頭後,又着急地說,你要告訴他我什麽都沒有做,我是清白的。那些東西是別人故意栽贓我的,他了解我,他知道我不會這樣做。
犬牙說好。
黑羽吸了吸鼻子,又說,他們拷打我要我認罪,雖然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但他們一定是黑石手下的叛徒。你也要把這個告訴黑石,你要、你要和他說清楚,讓他小心。
犬牙又說好。
黑羽扭動了一下,試着把頭壓在犬牙的頸窩。可惜他被吊得有點高,下巴只能碰到犬牙的耳廓。
他粗重地呼吸着,似乎連呼吸都讓他精疲力竭,但他還是堅持着繼續說。
他還說他感覺這和他的身份有關,有人不想讓他留在兵營。能夠做到這份上絕對不是小小的私仇而已,有人不想讓他活着,很可能……很可能因為他是唯一知道流放島真相的存在。
“你要告訴黑石……你要告訴他才行,全部告訴他,要立刻,馬上。”黑羽不斷地強調着這一點,每一次說到黑石他的語氣都變得更加激動,以至于連說了幾聲,便氣喘籲籲。
犬牙不得不用力地捋着他的後背,也不斷地回應着好,好,我一定說,我馬上說。
“你要讓他去查……他現在身居高位,不一定看得那麽清楚。你要讓他明白……犬牙,你要讓他聽進你的話。”黑羽咬住嘴唇,嘴唇幹澀皲裂。或許是長時間沒有進水的緣故,死皮磨得犬牙耳廓刺刺痛痛。
“唉……你要小心,”黑羽又深深地喘了兩下,然後抱歉地晃了晃頭,“我應該讓你走的,你走了就不會有這些事。對不起,犬牙,對不起讓你攪進來。”
犬牙的眼眶又脹又痛,他不停地答應着黑羽,不停地念叨着“我明白、我知道”,不停地擦着黑羽臉上的汗與口水,不停地壓抑着每一次想要對其坦白的沖動。
最後黑羽問犬牙怎麽找到他的,是誰通知的犬牙。
對于這個問題,犬牙仍然撒謊了。
他撒謊的時候像有锉刀在傷口上锉,像用鋸齒來回拉扯着皮膚和筋肉。他說是他在辦公室偷聽的,裏面确實有叛徒。他早就通知了黑石,黑石也已經在來的路上。
他說完又靜靜地抱着黑羽,直到那兩名衛兵走進來,将黑羽放下,并示意犬牙離開。
犬牙不想走,而突然掉在地上的黑羽也猛地抓住了犬牙的褲子邊緣。
犬牙猶豫了片刻,還是俯下身抱住了他。這一回他可以讓黑羽把頭壓在自己的頸窩裏了,他摁着黑羽的後腦勺,力道大得幾乎要把黑羽的皮膚擦破,把骨頭碾碎。
黑羽還在不停地說對不起,犬牙。對不起,犬牙。
可對不起什麽呢?到了這一刻,黑羽仍然是被蒙在鼓裏的一員。他什麽都不知道,而犬牙什麽都不能告訴他。
他們的擁抱沒有持續多久,犬牙就被其中一人輕輕地踢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不希望在最後一刻把全盤搞砸。
他掙脫了黑羽的懷抱,咬牙站了起來。他忍着沒有回頭,直到鐵門打開,再在身後合攏。
而當他徹底走到門外之後,情緒才遲遲地崩潰。
這是一種十分安靜的崩潰,他哭不出來,縱然鼻尖酸澀難忍,眼睛痛到睜都睜不開。
黑石做了個手勢,他便默默地跟着其中一名兵衛走到另一間牢房。
這是一間非常普通的牢房,有床,有尿桶,有厚實的鐵門和傳遞食物的小窗,還有已經用到發灰,滿是污漬的被褥與床單。
犬牙愣愣地杵在房間中央,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他好像做了一場支離破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