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黑石坐在蛇老板的車裏,一路駛回了自己的公寓。
下車之後,幾名保镖跟上來,試圖跟着他倆進去,老蛇則讓他們停下。
那些人非常猶豫,他們看得出黑石的危險性,而一旦兩人談崩,老蛇根本敵不過黑石。
但老蛇還是堅持,擺擺手說,“回去吧,早點休息,明天還要坐早機回去。”
其實老蛇不是沒看出黑石的反叛,他也知道這個已經從軍人變成殺手的家夥有多強的戰鬥力。可他仍然不願意讓別人參與到他和黑石的矛盾中,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他都想獨自面對。
整個過程中黑石都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自己的公寓裏是不是已經安插了另外的殺手,就像當年他站在門板後,等着老蛇點點頭,就拔槍出來幹掉小張一樣。
所以在進門前他還瞥了卧室一眼,但老蛇直截了當地道——“沒有別人,你不用擔心。”
黑石仍然不吭聲,他看着老蛇在沙發坐下,再把桌面滿滿的一盒煙灰煙蒂倒掉。煙缸旁邊還有一把水果刀和削了幾片的蘋果,那是今天早上黑石吃剩下的,還來不及收拾。
老蛇也不介意,讓黑石拿兩個杯子過來,他想喝兩杯,聊一聊。
黑石心說還有什麽可聊的,他現在算是人贓并獲,身上沒槍,外頭還有老蛇的人。即便他想逃,估計還真是插上翅膀才能飛走。
于是他照老蛇說的做,一人一杯酒滿上,再自顧自地點燃一根煙。
老蛇整理了一下心情,問,“我對你不好嗎?”
“好。”黑石回答得很幹脆。
這句話不是違心的,他現在的身家和地位大部分是拜老蛇所賜。哪怕他面前的這一瓶紅酒,都他媽是老蛇上一回給他拿來的。
老蛇說這酒年份和産地都好,自己喝了一瓶,拿一瓶也讓黑石嘗嘗。但其實黑石根本嘗不出什麽名堂,即便已經随老蛇喝過很多紅酒,他還是更喜歡高度的白酒。
用量少,見效快,這些都是黑石喜歡的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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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有別的新歡了嗎?比如……黑羽?”老蛇又問。
“沒有。”黑石再次幹脆地回答。
這一點他也沒有說謊,他努力過,但他實在沒法再找到當初對黑羽的純粹的感情。不僅是黑羽,對其他人也一樣。
這些年來關于愛情這方面的感受似乎都被老蛇霸占了,使得黑石越來越無法觸摸愛情的模樣,越來越感覺不出什麽是愛情,自然也談不上什麽另覓新歡。
老蛇笑了,他呼出一大口煙氣,長長地嘆息,終于把話題扯到了正事上——“那你告訴我,你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這個問題,黑石沒有回答。
老蛇等了一會,見着黑石沒反應,又道,“你說你沒有愛上別人,我對你又足夠好,那我大膽地推測你仍然是喜歡我的,所以我想不明白,你背叛我的意義何在。”
黑石夾煙的手抖了一下,煙灰有一點點落到玻璃桌面。他凝視着煙灰片刻,用另一邊手擦掉,咬了咬牙,擡起頭看着老蛇,“那你呢?”
他的目光轉了轉,落到老蛇的戒指上。
那枚戒指是黑石送的。
其實這是一枚長相醜陋的戒指,對老蛇來說也不值什麽錢。老蛇之前是不戴戒指的,他不喜歡往身上加這些東西。
黑石是在自己回狼國做司令後不久,于第一次得到薪饷時買下的。
那一天他經過一家首飾鋪,鬼使神差就走了進去。回頭想想自己也真是自作多情,那會他不過和老蛇上了床而已,這種事情在老蛇身上發生過無數次,可偏偏他就認真了。
所以當他把這個戒指交給老蛇之際,他以為老蛇只會把它當一個紀念品,紀念生命中出現過黑石這樣一個男人,就像之前出現過的張三李四一個樣。
但張三李四沒有讓老蛇戴上戒指,黑石卻讓他這麽做了。
也就是這個舉動讓黑石一度認為自己是不同的,他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和老蛇成為情侶。這樣的關系能夠把他從當初的迷茫中拉出來,雖然失去了舊時代守護的一切,但似乎他也可以燃起其他的希望。
而現在黑石看着那戒指只想發笑。
它太醜陋了,還粗俗不堪。老蛇大概也是為守住對方的忠誠才一直戴着,就像辦公室最顯眼的位置永遠擺放着九萬父親贈給蛇家的一只花瓶一樣。
“我沒變過。”老蛇回答,老蛇把杯子放下,再次嘆了一口氣,“從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天開始,我就未曾改變過自己的感情。雖然你從來不相信這一點,但我問心無愧。”
“你認為我問心有愧,”黑石咄咄逼人地接話,“你認為現在是我背叛了你。”
“難道不是嗎?”老蛇的表情很淡定,他似乎根本不想刺探,而是開誠布公地表明——“你招兵買馬有兩年了,不要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我只是信任你,希望你只是在找回自尊,所以我沒有——”
“你信任我?”黑石冷笑一聲,把打火機噹地摔在桌面,“你給我身邊插那麽多你的人,你說你信任我?”
“那些人不是專門監視你的,你必須明白蛇國和狼國——”
“對,所以你要讓一個人專門搜集我的證據,”黑石打斷了他,尖銳地指出——“就像你要找一個人看守你養的一條狗一樣,對吧?”
老蛇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冷冷地盯着黑石,就像盯着一個犯錯的下屬。
黑石哼笑,他算是說中了。
老蛇确實是一個喜歡打感情牌的人,他讓黑石以為自己是愛着黑石的,實際上他和黑石不過是奴隸主和奴隸的關系。
這樣的模式從很多年前就形成了,一開始黑石并沒有太多的感覺。可不知為什麽,随着時間的過去,他卻越來越無法忍受。
有些東西在他和老蛇之間發酵了,腐爛了。它的過程是緩慢的,所以能讓黑石不以為意。直到它長出了蟲,從爛肉中爬出來,爬到黑石的身上甚至開始啃咬黑石的胳膊,黑石才意識到這一切必須改變。
“當初你拿我父母威脅我,不允許我死。你挾持了我的家人,逼迫我為蛇國賣命。你讓我為你殺人,為你叛國,為你一個一個消滅我當年的戰友,一個一個鏟除你前進路上的障礙——這些我都做了。而你回饋給我的是什麽?”
回饋了金銀珠寶,回饋了身份和地位,只不過這一切都在籠子裏,要鑽進去才能夠得到。
于是黑石認了,畢竟除卻這些,他已經什麽都沒有。沒有牽挂,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所以只能過好當下。他跪着鑽了進去,哪怕在他父母離開之後,都未曾有過背叛的念頭。
“但你滿意了嗎?不,你不滿意,”黑石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拍在桌面,“你還是要在我的脖子上拴一條鏈子,你怕我掙脫了牢籠就管不住。”
老蛇不說話,靜靜地聽黑石說。
黑石回應着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與之對視——“你在和一條狗相愛——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
不,不信,老蛇當然不信。
他确實是多疑的,他沒有辦法全然相信任何一個人。私生子的身份讓他意識到就算連自己的生父都無法交付所有的信任,何況是一個毫無血緣、甚至和自己不是一個國家的士兵。
老蛇确實喜歡黑石,但不意味着他就能讓黑石與自己平起平坐。他放了一個籠子,拴了一條鏈子,但這些不僅僅是要讓黑石受控制,也在保護着黑石。
獅國士官的身份必然讓黑石備受議論,而老蛇用籠子隔絕了這一切。
他不止一次向上頭保證黑石對自己的忠誠,不止一次向同僚表明黑石和自己是一條船上的蚱蜢,不止一次向下屬交代——黑石是他最信任的存在,他說出的命令,和自己說出的一樣具有分量。
而這些,黑石非但沒有感激,反而覺着是桎梏。
老蛇不允許。
“沒有我,你什麽都不是。”老蛇一針見血地道,“我在最關鍵的時候救了你的命,你才有了今天的生活。若非如此,你早就已經死在牢裏或刑場上了。”
“對,”黑石承認,但他仍然脫口而出——“那我寧可你沒有這麽做,讓我以一個舊國戰士的身份犧牲。而不是像現在,死了也不過是你腳邊的一條蛆蟲。”
老蛇塑造了黑石,但與此同時,也毀了他。
老蛇真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好聲好氣地想和黑石談一談,目的也不過是給黑石一個臺階。只要他願意認錯,願意像之前每一次沒做好任務時一樣低下頭,願意發誓自己再也不敢,老蛇就會原諒。
忤逆和背叛是老蛇受不了的。他已經在太多人的面前鞠躬磕頭了,不可能在自己的陣營裏也要受這一份憋屈。
所以他向來對叛徒毫無憐憫,無論是背叛他的那個人,還是那個人身後的家庭,他都不會放過,畢竟斬草就要除根,否則後患無窮。
可他原諒了黑石太多次,無論是對其招兵買馬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對他每一次态度中的蠻橫和挑釁,抑或是現在他明目張膽地要搞死自己親自安插過去的犬牙——他都能做到原諒。
即便他沒有把黑石當成平等的伴侶,沒有當成一個有尊嚴的人,但他仍然喜歡黑石。
這一份喜歡讓他倍感壓力,可他仍然固執己見了多年。人生在世,總要有一兩樣東西是自己喜歡并持有的。若非如此,再多的金山銀山也無法填補內心的空缺。
可現在黑石說什麽——黑石說,他不在乎。
老蛇給他的一切都是罪惡,給他的愛意都污穢不堪,給他的未來泥濘肮髒,而他也是因為老蛇的恩賜,才活得人不成人。
“你覺得你沒有錯?”老蛇問。
“有錯,”黑石說,“錯在我沒有在千萬次和你同床共枕之際,把你幹掉。”
老蛇怔住了,片刻後,他站了起來。
他覺得房間很悶,估計是酒勁作祟,甚至讓他覺着有點熱。
所以他走到了窗邊把簾子拉開,再把窗戶打開。
他靜靜地望着樓底下仍然不願意離開的自己的車,裏面還坐着執意要陪他上來的保镖。他們也是忠誠的,而他們的忠誠,或許比眼前的黑石更甚。
“我不想解釋什麽,”經過了這幾個小時,黑石也壯起了膽子。在他面對老蛇時,第一反應總是妥協和辯解,可現在他不想了。如果這一次他再不努力,或許下半輩子也不過如此。借着老蛇轉過身去不看他的空當,他鼓起勇氣,道——“但往後你再安插人過來,我同樣會幹掉他。這裏是狼國,不是蛇國。”
明白了,老蛇明白了。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夜風,讓冷氣直直地灌進胃裏。然後仔細地關上窗戶,慢慢地走回沙發旁。
“所以你的要求是,我給你獨立的自由和空間。”
“是。”
“你是我的愛人,我本來就該信任你。”
“是。”
“我不應該當衆羞辱你,因為這樣無異于侮辱了你狼國司令的身份。”
“是。”
“你要做人,要找回你應有的地位和尊嚴。”
“是。”
問完,蛇老板完全理解了黑石的需求。
眼前的黑石不僅沒有悔改之意,反而還得寸進尺。他已經學會和自己叫板了,而且還叫得很響亮。
蛇老板知道自己錯在哪了,不是錯在他不愛黑石,也不是錯在他安插眼線,不是錯在用犬牙挑釁黑石的權威,也不是錯在他帶人沖進拳場,甩了黑石一耳光。
他錯就錯在,給了黑石太多。
多到一條狗,也想做人了。
蛇老板用力地掐了掐眉心,稍微定定神,然後突然操起桌面的酒瓶,毫不猶豫地朝黑石的腦袋掄去。
酒瓶啪地一聲裂開,碎片落了一地。
霎時,黑石的頭上全是玻璃渣和酒漬,還有因砸裂頭皮和面頰,而緩緩溢出的鮮血。
蛇老板無奈地搖搖頭——“唉……你他媽算什麽東西。”
黑石的眩暈只持續了一秒,随即便本能地作出回擊的反應。
他操起桌面的水果刀從沙發上站起來,二話不說揪住老蛇的衣領,将老蛇摁回沙發上。
他的尖刀抵着老蛇的脖頸,眼神似能噴出火來。
葡萄酒混着血液,順着發絲滴落。打在老蛇被扯開的胸口,也砸在黑石握緊的拳頭上。
“動手,”老蛇并不驚訝,他知道這一舉動确實會觸怒黑石,而如果黑石真的想,那就——“動手,結果我,看看能不能救贖你自己。”
黑石的額頭青筋暴起,持刀的手也不住顫抖。
但他明白自己下不去手,因為在扯開的衣襟旁邊,有一塊小小的傷疤。
那是黑石給老蛇的傷疤,是他們兩人從不觸及的話題雷區。
它來自一場豪華的宴會,來自黑石作為老蛇貼身護衛的早期,也來自一名獅國的士兵,來自一種對新舊時代更替的迷茫與憤懑。
那時候獅國仍有一些殘餘在各國游走,掃蕩計劃也沒有開始。他們轉入地下,進行着各種各樣的騷亂活動,刺殺那些支持獨立的人,并在人群中散布着烏煙瘴氣的謠言。
黑石被認出來了,他到底在獅國裏任職多年。他的容貌甚至發型都沒有改變,唯一不同的只有身上穿着的軍服的顏色。
他是一個叛國賊。從他能站在蛇老板身邊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撕不掉背叛獅國的标簽。
那一場暗殺或許已經蓄謀已久,甚至買通了很多人。所以當那士兵順利混入會場後,竟沒有人知會蛇老板的任何一名下屬。
于是在災難發生之際,老蛇和黑石都沒有防備。
但或許也是老天救了黑石一命,第一槍沒有打中,第二槍也沒有,而到了所有人都開始尖叫逃散,外面的警衛沖進來維護秩序時,那人開了第三槍。
老蛇推開了黑石,子彈則從老蛇的後背穿入,從胸口穿出。
士兵很快就被警衛制伏了,當場抓住并轉送黑石拷問。而蛇老板也僥幸生還,子彈并沒有傷及重要的髒器,他在病床上躺了一段時間,最終只帶回了一塊嶙峋的疤痕。
黑石曾經為此懊惱不已,他本來應該保護老蛇的安全,可卻讓蛇老板為自己擋了一槍。
但守在老蛇病床前的一天,老蛇突然對他說——從今往後我們都不要再提這件事,你以後會成為狼國的官員,你和獅國不再有半分關系。
久而久之,這件事就不再有人議論。
畢竟如果連當事人都不說,那口口相傳久了,也會變成沒有根據的謠言。
可現在那塊疤痕就在自己的面前,它就像一張王牌一樣甩在黑石的臉上,讓他時時刻刻意識到——他欠蛇老板的,欠得很多很多。
蛇老板握住了他的手,把它移開。
黑石沒法抗拒,老蛇的力量,黑石永遠比不過。
“我不管你把自己當成什麽,但你是我的槍,”老蛇緩聲說道,“只有認清你的位置和功用,才能發揮出你最大的潛力。”
黑石望着蛇老板的臉,一時間視線有點模糊。
是啊,他是蛇老板的槍,是蛇老板對付別人、保護自己的武器,是一個不需要感情,只需要聽命令的玩意,是他需要就帶在身邊,不需要就束之高閣的東西。
老蛇是黑石愛着的恩人,是恨着的仇人,是糾纏多年的矛盾,是混淆心智的毒品。
黑石從老蛇的身上下來,他愣愣地望着老蛇的臉,輕輕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緩緩睜開。
他把刀子從右手換到了左手,沉聲說道——“不。”
說完,他舉起刀子,咬緊牙關,幹脆地斬掉了兩根手指。
那是當初拿槍自殺的手指,是為老蛇無數次扣下扳機的手指,是撫摸對方皮膚,第一次深入對方身體的手指,也是拿刀架在老蛇脖子上,即将要老蛇命的手指。
而現在他要斬斷這些,要結束這些——無論是以活着的姿态,還是以死亡的形式。
他把刀子丢在地上,擡頭再看了蛇老板一眼。最終默默地走到門口,默默地帶門離去。
而在門關上的一刻,他的臉涼涼的。
他用手抹了一下,但很遺憾,現在他身上到處都是血漬,他确定不了這到底是鮮血,還是令他作嘔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