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黑羽恢複得始終比犬牙要快,而他卻是在犬牙醒來之前離開的。

他被九萬和北風帶出來,又在醫院裏住了兩個多星期。睜開眼睛的剎那他很奇怪為什麽犬牙不在,畢竟他根本不知道犬牙發生了什麽。

而當九萬告訴他,犬牙代替他去簽了生死狀,差點死在拳場上時,黑羽還以為這是個玩笑。

“犬牙是不是在外面?”黑羽指指病房的門,他覺得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現在黑羽周身疼得要命,要犬牙坐在他旁邊才能舒服一點。

但北風和九萬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他在另一間病房。”

“別鬧了。”黑羽笑起來,現在他連笑都會感覺到面頰和脖子的牽拉痛,“讓他快過來,我……我有事問他。”

黑羽揪了揪被子,他想下床。他确實需要見到犬牙,于公于私他都要犬牙在他身邊。

但九萬攔住了他,把他扶回床上,再次告訴他——“犬牙真的不在外面,他還在昏迷中。”

“真的別鬧了。”黑羽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轉而向北風求證。

但北風一臉嚴肅,而這樣的表情讓黑羽心頭一緊。

他看看北風,又看看九萬,再看看北風。

他總覺得下一秒他們就會突然笑起來,拍着大腿調侃黑羽被吓到的模樣。然後犬牙就從病房外面走進來,一邊說我就喜歡看你緊張我,一邊把午飯放在桌面上。黑羽會很不高興地罵兩句,但還是會把盒飯一掃而光。

可惜,九萬和北風都沒有反應。

他們的表情嚴肅得令黑羽害怕,也叫黑羽滞怔兩秒後,猛地推開九萬,連滾帶爬地跑出病房。

事實證明,這真的不是個玩笑。

走廊兩邊只有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以及穿着病號服到處晃蕩的患者,沒有盒飯,也沒有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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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牙在哪?”黑羽驚慌地轉過身來,即便到了這一刻,他仍然不停地說服自己這是個玩笑,“我……我真要見他,你們不要逗我了。”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而後北風上前兩步,朝黑羽伸出手,道,“你回到床上來,但你得保證聽後不會激動,我們才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麽。”

黑羽心裏咯噔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激動,他還沒犬牙容易激動。但這樣的說明反而讓他非常難受,他隐隐感覺到有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可卻什麽都不敢猜。

他怕自己猜中。

他咬了咬牙,再次左右看了看走廊,确定真的沒有犬牙後,一步一趔趄地挪回床邊。稍稍擡起身子,慢慢縮回床上坐着。

“你說,”黑羽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凸出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瞬,“我……不激動。”

但他們沒有馬上開口,九萬過去把門關好,上了鎖,又去把窗簾也拉上。

等到一切都準備好後,北風就着床邊的椅子坐下,也不管這是不是在病房了,從口袋裏掏出包煙,丢給黑羽。

黑羽猶豫着把煙拆開,慢慢地含住一根,再擦亮打火機。

北風終于開口了,他開門見山地道——“是黑石讓他去死的,黑石差點就成功幹掉了犬牙。”

黑羽的嘴唇一抖,剛剛點燃的煙掉在了被褥上。他趕緊撿了起來,拍拍被褥上的煙灰,搖搖頭,“這個事情真不适合拿來開玩笑。”

“等會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玩笑,”九萬突然插話,雙手撐在黑羽的床邊,認真地聲明——“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是我們親自求證過的真相。”

黑羽再次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可他覺着他咽下的唾沫裏,混着不少難以下咽的煙灰。

其實要告訴黑羽真相,并不是犬牙的囑咐,而是北風的決定。在這之前,北風和九萬還起過争執。

他們都感覺得出犬牙的難以啓齒以及黑羽的執迷不悟,本來別人家的事情,北風也不樂意插手。但犬牙的這一輪遭遇讓他意識到——有時候袖手旁觀,也是一種罪過。

說到底黑羽是喜歡犬牙的,從生活中的許多細節就可以看出來,而犬牙又是為了黑羽才變成這樣。如果黑羽連知情的權力都沒有,那就太不公平了。

北風的意思是他們只負責告知,但做出怎麽樣的決定,就不是他們能左右的了。他對黑石與老蛇的種種安排計劃不做評價,可終歸要信息對等,才談得上選擇。

但九萬卻不贊同,九萬覺着犬牙要去死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毀掉黑羽的希望。

犬牙曾經對九萬說過,一個人如果沒有了信仰和希望,活着大概也沒什麽盼頭。哀莫大于心死,他不願意看到黑羽心死。

而且一旦将事情和盤托出,黑羽很有可能會走。他肯定不會處于現在的境遇裏坐以待斃,也沒有能力去揭露老蛇的秘密,或許他也不會再去見黑石,但他更不會留在犬牙身邊。

“犬牙是踩碎他幻想的人,即便他很清楚這一切和犬牙沒有關系,但他看到犬牙就會想起種種過往,他不一定能承受這些。”

所以沒人願意做傳遞噩耗的家夥,雖然噩耗和自己無關,但自己也絕對得不了好臉。

“黑石殺了他的愛人。如果你的愛人被別人所殺,而你身邊的朋友卻全部對真兇守口如瓶,你是什麽感受?”

兩個人都有着自己的判斷,但萬幸的是,最終仍能做到求同存異。

其實他們兩個都沒有猜錯,黑羽确實無法接受,他不相信,不承認,不服氣。在他聽完真相的那一天晚上,他乖乖地躺在病床上。

他靜靜地聽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補充,就像當初在聽黑石對他闡明多年前的火藥計劃,和這麽多年來世道的改變一樣。

他們說犬牙是一個棋子,他被老蛇安插在黑石身邊監視他,黑石自然不爽,所以拿你開刀,逼着犬牙退出游戲。

他們再說犬牙應該早就和老蛇商量好了,他會配合老蛇一起,對你隐瞞流放島的真相。他保證不會說出自己知道的一切,才換得來你和他平靜的生活。

他們又說流放島是什麽,從前是個軍事基地,現在也是個軍事基地。我父親就是老蛇父親的生意夥伴,我們兩家是世交了,他怎麽可能做什麽療養院。

他們還說瞞着你,也是為你好。黑石早就已經徹底地屬于蛇家,他那麽多年來就在幫着老蛇建設流放島。獅國不再,火藥計劃也早就成為過去。

他絕對不可能讓火藥計劃成為自己的人生污點,所以親手抹消掉了所有不願意接受現狀的人——比如你們的一些戰友,比如參與火藥計劃的軍官,而願意接受的——像你——他會留你一命。

九萬和北風的話仿佛在描述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平行世界,另一個黑羽、黑石、犬牙、老蛇。

黑羽聽着像在聽故事,而他願意相信這真的是一個編造出來的故事。

他保證過自己不會激動,所以當兩人說完,并問他還有什麽想知道的,他們都會坦誠相告時,黑羽只是對兩人說——你們在撒謊,我會親自問犬牙,問黑石。

當然他沒有馬上去,他縮回了被窩裏,轉過身不去看他倆。

兩人也沒有待多久,再多抽了一根煙,就默默地離去。

他們每天都會來看一看,而在之後的第三天裏,他們得知黑羽偷偷地出院了。

他們不知道黑羽是否曾去過犬牙的病房,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結的賬。他曾經回過小宅,拿走了房間裏的一把手槍和一把匕首,還有一些零碎的錢。

其餘的,什麽都沒帶走。

“後悔嗎?”九萬瞥了北風一眼,問,“等犬牙醒了,我還真不知道怎麽和他交代。”

“不後悔。”北風說,“犬牙比黑羽能接受現實,他會明白遲早都得走到這一步。”

實際上黑羽去看過犬牙,在他走之前,他在犬牙的病房裏坐了很久。

他渾身纏着紗布,望着同樣渾身纏着紗布的犬牙。犬牙臉上的腫還沒有消退,他的眼睛閉着,連眼角的皺紋都變得比之前更加深刻。

黑羽有很多話想說,可他不知道如果犬牙真的醒了,他又該從何說起。

說自己後悔了,早就應該聽犬牙的,還是說犬牙為什麽不告訴他真相,難道真的以為把自己蒙在鼓裏就能蒙一輩子,抑或統統都不是,而是再一次反駁犬牙——不要這麽說黑石,他不是這種人,他這麽做一定有難言之隐,真相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惜在黑羽于心中排演各種對白時,他甚至無法念完最後一句話。

是的,現在,他沒有辦法再這麽肯定了。

如果只有犬牙這麽說,他可以不信。如果只有九萬這麽說,他也可以不信。如果北風偷偷對他說,他稍微動搖一下,仍然能夠認定北風另有所圖。

可當所有人都這麽說時,自欺欺人就變得很難。

他不是傻子,稍微對比一下,他就能發現黑石比其他人更有說謊騙他的動機。

他也不是瞎子,他看得到流放島的一切不合理的現象,看得到黑石坐在蛇老板旁邊的表情,看得到獅國分裂之後的變化,民衆的表現,規則的改變。

他更不是聾子,他聽得到現在的輿論導向是如何對待獅國的老将,聽得到紛紛議論中總夾雜那麽一兩句真話,聽得到他們放聲大笑背後的惴惴不安,以及唉聲嘆氣中滿滿的妥協與無奈。

他只是一個瘸子。他一瘸一拐地在各個國家漂泊着,游蕩着,找到黑石并為所有犧牲戰友正名的信念就是他的拐杖,如果沒有了它,他寸步難行。

而現在,他的拐杖折了。它從來就不是一根合格的拐杖,那麽多年來一直要斷不斷。可它偏偏還有着自己的方向,非但沒有把黑羽引向正确的彼岸,反而一步一步将他拖入泥潭,讓他同流合污。

無論如何避免,黑羽仍然成了那個笑話。

他把手摁在犬牙的胸口,感受着對方的心跳。犬牙還帶着呼吸機,周圍的儀器一閃一閃,閃得黑羽心驚膽戰。

他喜歡犬牙,很喜歡。其實從他第一眼看到犬牙時,他就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麽厭惡。犬牙滿口污穢,粗俗不堪,肮髒不已,還滿臉滿身的傷疤和皺紋。

可是黑羽喜歡他,這份喜歡在得知對方自願走進圈套的那一刻,似乎還往上升華了一下。

升華到一個黑羽和犬牙都不會說出口的字眼上。

想到這一點,他覺着犬牙有點傻。

他搞不懂自己有什麽值得犬牙這麽做的,陪了他那麽久,走那麽遠,而現在卻還要用這種方式來保護他——可回頭想想,如果前幾個星期他和犬牙換位一下,或許自己也會這麽做。

他不知道他和犬牙到底算是什麽,說是戀人好像不妥當,說是朋友又好似已超過朋友的界限太遠太遠。他從來沒有深究過,總以為等日子過長一點,他就有了深究的勇氣。

可現在他明白了,他不需要深究。他們願意為對方去死——這就已經是最好的證明。

黑羽暗暗地發誓,如果他還能夠回來的話,他會和犬牙走的。雖然他一直不知道一貓一狗一牛一馬的生活有什麽好追求,但多了一個犬牙,或許未來也會活出不一樣的滋味。

他把手收了回來,關上了犬牙的門。

他再次檢查了一遍手槍,最終走出了醫院。

他還是要見到黑石,哪怕表明黑石欺騙自己的證據再多,黑羽也要親口問一問。

他要完成這一次處刑,無論是為了死去的戰友,還是即将死去的前半生。

正如北風所料,當犬牙醒來并得知黑羽離開之際,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他愣愣地望着桌面的水杯,足足有十五分鐘,一個字都沒有說。

十五分鐘過後,他揉了揉眼睛,好像剛睡醒一樣,扭頭問九萬,有飯嗎?

九萬笑了,說現在沒有,半個小時之後會有。

犬牙又問,那……有煙嗎?煙能殺殺胃口,肚子叫得太他媽難受了。

北風把煙抛給他。

犬牙點上,又道,這次得戒酒多久啊?

九萬說,不用戒酒,等你出院就喝。

犬牙說好,好啊好啊,好……好。

他不停地重複着這個字眼,來掩蓋着內心的慌亂和失落。

他難過,那難過寫在他的臉上和眼裏,寫在他忘了彈掉的煙灰和語無倫次的對白上,寫在他莫名其妙地發愣,和時不時就用力咳嗽與搓眼睛的小動作之中。

他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出院的那一天,他和九萬喝得酩酊大醉。他的腿腳還不靈便,酒勁上來了,一不留神嘩啦踢倒一片的酒瓶子。

他一邊說抱歉,一邊趴在地上撿。

九萬說你別折騰,明天酒醒了再弄。

可犬牙還是一個勁地說抱歉抱歉,我來我來,然後一個勁地撿。

撿着撿着,突然之間,他就像被辣椒嗆到了一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他涕泗橫流,不得不用手捂着滿是眼淚和口水的臉。

最終,他哭了。他憋了好些天,終于在第一次喝了酒之後,情緒驀然決堤。

他的聲音嘶啞難聽,像喘不上氣一樣抽吸。他真的非常感謝九萬和北風,沒有在這時候沖過來扶他和安慰他,這讓他可以假裝真的在咳嗽和喘氣。

他哭了幾分鐘,然後迅速收拾情緒,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再完好地回到酒桌上。

他連續喝了三天,喝到躺在床上就失去知覺。第二天醒來酒醉反應和沒好的傷一陣一陣地疼,他又轉個背繼續睡。

他沒有試着給黑羽打電話,沒有詢問任何一句關于黑羽的消息,沒有找老蛇,也沒有找黑石,他把黑羽的一切隔絕在他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外。

因為,他已經失去了黑羽。

黑羽離開得很決絕,甚至沒有和他有一句告別。

不過說來也是,黑羽何必有什麽告別。他始終是黑石的人,始終沒有辦法放下自己的執念與信仰——這一點他和犬牙強調了無數次,而犬牙卻自以為能夠改變他。

人是很難改變的,犬牙太明白這個道理。

他無法強行得到黑羽的喜歡,更不要妄想黑羽會真正回饋自己的愛意。本身喜歡上一個人就是一個高風險的投資,每一次都将面臨着血本無歸的可能。

可是犬牙好像又不是真的想要盈利,畢竟當他答應黑石走進拳場的那一刻,壓根就沒給自己贖回本錢的機會。

黑羽會過得好的,他到底是黑石的部下,雖然九萬和北風說他們已經把真相告知了黑羽,但既然黑羽選擇回去,也就意味着他和犬牙一樣,願意為對方飛蛾撲火。

三天之後,犬牙不喝了,他好好地打理了一下自己,最終決定和北風與九萬告別。

他說事情走到了這一步,我留下也沒有什麽意義。如果到時候黑石和老蛇怪罪下來,牽連到你們也不好。我一窮二白沒什麽值錢的東西,等傷好了幹幾票大的,再還你們這段時間在我們身上浪費的錢,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

九萬說在你們身上沒花什麽錢,一開始都是老蛇在出,花他的錢,我不心疼。

北風說沒有什麽回饋不回饋,也不要去想牽連不牽連。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誰也不可能獨善其身,規避所有的牽連。

犬牙聽了除了說謝謝,也不知道還能怎麽回應。

他們又問犬牙要去哪,如果黑羽回來了,也好讓他有個方向找。

犬牙擺擺手說不必了,“我去的地方不方便讓你們知道。”

想了一會,他又補充,“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即便回來……也別讓他找我了。我和他到底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路上。”

九萬還想說些什麽,北風卻阻止了他。歸根結底,他們能不能在一起,并不是走或留就能決定的。

他們的相聚是天意,彼此的分別大概也是天意。人定勝天始終都只存在于理想的條件下,而現實中大部分的情況,只是盡人事待天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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