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黑羽找到黑石,還花了一番功夫。
他不可能直接去找老蛇,也不可能蹲守在黑石原先的辦公樓。但幸運的是他在部隊的幾個月裏,雖然有一些士官不待見他,但也有待見他的人。
那個和他交好的士官是在一天午夜來旅店和黑羽見的面,他說黑石和老蛇好像鬧翻了,前段日子聽說黑石渾身是血地從公寓離開之後,再沒回過那裏。
黑羽問,難不成黑石把老蛇殺了?
對方說怎麽可能,老蛇沒有反過來把黑石斃了就了不起了。
那人又說,黑石住在狼國邊境的一家小旅店裏,前段日子營裏有個士官去看過他。老蛇沒有執意把他抓回去,估計也是念着舊情。但他好像斷了兩根手指,在參謀部的所有職位也全部叫停了。
“為什麽要幫我?”黑羽不安,又問。
在象國或許沒人敢提黑石的名字,但在狼國,黑石是位高權重的。在黑石的背後搞小動作,後果非常可怕。
“他大勢已去,現在漸漸有人敢說話了,聽說部裏還在寫他的材料,就看到時候老蛇的态度了,看看到底要不要把他徹底搞死。”士官噴着煙,皺起眉頭,“我看你和他好像有些私人恩怨,你找到他,總比老蛇找到他更好吧?”
黑羽聽罷,點了點頭。
士官為他寫下了一串地址,再閑聊了幾小時,趁着天沒亮就離開了。
臨走前還跟黑羽說,他離開部隊是好的,對這批兵不能有感情,有了感情,之後他們被送走會很難受。
黑羽抓住他問什麽意思,士官再一次證實了北風等人的話——“你應該知道那個基地吧,到時候他們都是得送進去做實驗的,你能受得了自己的兵遭遇那些?反正我是受不了,我也得走。”
黑羽懵了。
是,所有的證據讓黑羽再也沒有自欺的可能。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望着白紙黑字寫下的地址發呆了一宿。等到天亮之後他才在床上躺了一會,然後在狼國內晃晃蕩蕩,當傍晚再次降臨時,他才搭車來到了黑石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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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很多種開場的方式,也把問題的順序調換了無數遍,他甚至懷疑黑石會不會給他開門,抑或是假裝不在,來躲開黑羽的堵截和質問。
可是天意弄人,黑羽甚至沒有走到旅館門口,就看到了黑石。
黑石的左手提着一個酒瓶,右手則纏着一條帶血的紗布。他從另一條街道走過來,天還沒黑,卻已經喝得面頰泛紅。
他的臉上有傷,頭上也有,但那些傷疤都沒有上藥,任由它自行結疤。他的嘴邊呼出一口又一口的寒氣,單薄的大衣并不能為他抵禦狼國的嚴寒。
黑羽就這樣站着等他,等到他終于發現黑羽後,黑石停住了腳步。
兩個人靜靜地在寬闊又人煙稀少的路上對峙着。
黑羽以為黑石會轉身逃走,至少會側身閃進旁邊的小巷。可是他沒有,他就這樣沉默地望着黑羽,臉上的表情從驚訝,慢慢變成釋然。
然後,他朝黑羽走來。
他看到了黑羽掏槍的動作,但他沒有停止腳步。他把酒瓶放在靠近垃圾桶的位置,最終一步一步,走到了黑羽面前,直視着黑羽的眼睛。
“你是來向我求證的,”黑石說,但他沒有讓黑羽提問,便幹脆地回答——“是的,你猜到的、聽到的,全部都是我做的。”
黑羽設想了千萬個問題,千萬種問法,甚至千萬種提問的語氣。可是當黑石真正地站在自己面前,還沒有讓他開口就承認一切之際,黑羽卻什麽都問不出來。
黑石的臉上沒有欺騙,這一次他真的沒有任何值得黑羽懷疑的異樣。他的眼神沒有一絲閃躲,而他的大衣口袋沒有槍,沒有匕首,只有一個打火機,還被他掏出來丢在了地上。
黑羽的腦子很亂,他握着槍舉起來,對着黑石。
他不問話了,他只是複述。複述黑石的罪行,以及他無法理解的每一件事。
他說,“是你取消的火藥計劃。”
黑石說是的。
——火藥計劃執行的時候遭遇了風暴,回來時就鬧了內亂。我接到命令,把平息內亂放在首位。我沒有增派援助去解救你們,而是把所有的人手都調到了整肅狼國的隊伍裏。
黑羽又說,“是你炸掉的流放島。”
黑石說是的。
——狼國率先掀起內亂,但蛇國卻先獨立。蛇家抛出條件,只要我們幫他們炸掉流放島,便出資、出兵支持我們的政權。我做了,我知道這是在毀滅上面的證據和罪行,可是沒有辦法,我的部隊吃了大敗仗,我手裏已經沒有兵員。
黑羽咬緊牙關,咬牙切齒地再道——“流放島是做人體實驗的軍事基地。”
黑石說是的。
——多年前曾經挖掘出一塊石板,這塊石板要靠人的生命力才能啓動。啓動之後配合建築材料的榨取,可以将普通人的生命力轉嫁到某些擁有特殊基因的人身上,從而讓他們成為特種士兵。
黑羽明白了,而他也在明白的那一刻,感到深深的悲哀——“那些基因特殊的人,就是這一批部隊裏的新兵。”
黑石說是的。
——他們經過了嚴格的基因篩選,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類。讓他們成為載體,接受其他人類的生命力,所産生的排斥性最小。他們将會成為狼國與蛇國的一支精銳部隊,将分裂的獅國重新拼湊起來,甚至打下周邊的小國。
“所以……你支持了這個計劃,”黑羽覺得喘氣有點艱難,他不得不停下,深深地吸一口冷風,最終說道——“是你殺掉了後來回去的戰友。”
黑石說是的。
——狼國獨立之後,其他小國也紛紛獨立。狼國和蛇國的關系開始變得緊密,而流放島是蛇國的軍事基地,我們必須贊同盟國的計劃。有一些戰友不願意接受,他們認定流放島是反人類的存在。而他們也掌握了一些證據,知道得太多。
“我只有殺掉他們,才能守住流放島的秘密。”
黑石說完,黑羽的耳朵嗡嗡地響起來。
帶領他們執行火藥計劃的隊長就站在他的面前,黑石親口說過反人類的進步即便再好也不該存在。可現在黑石卻告訴他——是的,是他做的,是他殺的,是他支持的。
黑石是誰,一瞬間,黑羽竟說不出來。
他是那麽平靜地承認着這一切,就像說昨天的雨、今天的雪和明天的烏雲。
狼國掀起的內亂,讓獅國分裂。現在又是狼國掀起的計劃,讓獅國拼回來。
九年內戰,兩年軟仗,四年外征。說出來不過是幾個字,不消幾秒的時間,可是過起來卻是十幾年的災難,是國家和百姓被戰火燒得不人不鬼,是九萬和北風的背井離鄉,是犬牙和紅毛的流落四方,是黑羽的尋尋覓覓,跌跌撞撞。
黑羽不懂權勢者的游戲,不能體會其中博弈的樂趣。那百分之一的強者要怎麽玩才玩得精彩,是他永遠也想不通、不願想通的問題。
他唯一明白的是在這場游戲中他們都不是人,是棋子,是炮火,是射出槍膛的子彈,和炸裂時自己也一并灰飛煙滅的手雷。
他們為了成全強者的游戲,一個又一個抛頭顱灑熱血。他們荒謬地為着某一個口號和信仰而戰,可到頭來一輩子也不會看到,他們為之奮鬥的未來到底是什麽模樣。
“你要忏悔。”黑羽啞着嗓子說,他的眼淚流了下來,可是還沒有流到下巴,就被冷風吹幹。
他的頭和心都很痛,為自己的盲目和戰友們的死亡而痛,為當年的熱血和可笑的抱負而痛,還為這一場鬧劇的開幕和收場而痛。
“我讀不懂你的世界,但在我的世界裏,你要跪下來,向所有為火藥計劃犧牲的戰友忏悔。”黑羽說道。
說完,黑石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其實在黑石斬斷手指的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無論是被老蛇殺,還是被其他人殺。而現在,死神化作黑羽的模樣來到他的面前,或許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寬恕。
黑羽開槍了。
他扣動扳機,後坐力将他的眼淚一點一點震出來。
他開了一槍。兩槍。三槍。
槍口在冒着煙,熱氣騰騰。
黑石跪在了地上,鮮血在石板路上流淌。
黑羽把手槍垂下,擡頭看向天空。
天空上還留着夕陽的尾巴,它慷慨地接收着每一記嘹亮的槍響。雲層上深深淺淺,染着或濃烈或淡薄的紅光。它扭曲着,翻騰着,像鮮血一樣熱烈又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