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黑石終于倒下了。
他的面頰貼着冰涼的地面,只有從體內流出的鮮血有一點點的溫暖。
他覺得很輕松,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自己輕得能飄起來。
那麽多年來他沒有一刻放松過自己,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背着萬千負重。他磨破了腳板,壓壞了膝蓋,他承受不了那麽多重量,所以到最後只能慢慢地爬。
可是現在他爬累了,不想再往前了。他待在大地的胸膛上,放任自己進入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沒有噩夢的夢鄉。
他看到了老蛇朝他走來,老蛇拿着酒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說你喜歡我,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
他看到了父母朝他走來,父親俯下身子摸着他的腦袋,母親則張開雙臂擁他入懷。
他們說別逼自己了,有的事你一輩子也搞不懂,你已經盡力了,不如就順其自然吧。
他看到了自己的衛兵走來,他說不要開槍,隊長,你把槍放下,外面有人找你,他們……他們說要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他還看到了黑羽,黑羽也朝他走來。
黑羽望着他,帶點興奮又帶點焦慮地問,什麽時候執行任務?執行了之後,我又會去哪裏?
黑石說你去我家,我讓父母認你做幹兒子,我房間大,我把房間騰出來給你一半。
那時候他們真美好,美好得就像清水一般。他們那麽年輕,未來那麽遙遠。他們有好長好長的路要走,而路邊栽滿了翠綠的草,和鮮豔的花。
老蛇的女兒從小路的另一端朝黑石跑來,她跑到黑石跟前,抓着黑石的手,一邊笑着,一邊催促着。
她說叔叔你起來,太陽曬屁股了,你快起來,我肚子餓了,我要找爸爸,你陪我一起去找爸爸。
唉,可是陽光那麽猛烈,照得黑石看不清小女孩的模樣。小女孩就這麽拽着他,直到陽光慢慢地吞沒女孩的身影,再吞掉了她身後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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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周圍又變回一片黑暗。
黑石開始覺得有點冷,可是那冷卻讓他很舒坦。他離美好的東西太遠,遠到它們都變成了他的夢境和幻覺。
可他不敢再睜開眼睛了,他怕一睜眼,一切又煙消雲散。
犬牙離開的這一周,根本沒有找到合适的落腳點。
他身上本來就沒有什麽錢,也沒有什麽行李,唯一不變的就是揣在口袋裏的老鬼的手槍,被自己擦得光滑锃亮。
作別九萬和北風後,他搭車在狼國兜兜轉轉,最後鬼使神差,竟蕩回了自己曾經住過的那座城和那條街巷。
多年前他回來過,那時候這裏還在施工,到處都是改建的橫幅和欄杆,沙塵揚天,戴着工地帽子的工人布滿了腳手架和升降機。
而現在已塵埃落定,大部分建築已經建成。
過去窄窄的一線天住宅區,現在已經擴寬了三四倍,瀝青路面嶄新平整,兩排的商鋪也不再立着各式各樣、高低不一的招牌。不僅商鋪被租得滿滿當當,連綠化都做得有規有矩、有模有樣。
如果不是這條街的名字沒有變,他根本認不出來。
他從街道的一頭走向另一頭,花了四十多分鐘,硬是沒找出當年的雜貨鋪在什麽位置。最終他從主幹道繞開,問了幾個貼着招租告示的房東,最終選在小巷裏的一間小房子住下。
房子在二樓,出到大街步行只用十五分鐘。雖然房子很小,但至少有水有電有床。也不知是不是懷舊情緒,他一看這環境就喜歡,談了十來分鐘,最終把自己剩得不多的金幣再掏一部分出來,在窄窄的小床上放下了可憐的小包裹。
他推開窗戶在外頭抽了根煙,把褲兜裏的那只蛇老板給他的手機掏出來。
他沒有再找蛇老板,當然後者也沒有找他。抽完煙後,他下到樓底又走了幾條街,一邊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一邊把那個手機和手機卡拆開分別丢了。
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竟會回到這裏安頓下來。
他依然沒有身份,依然過得很清貧,依然饑一頓飽一頓,依然除了渾身的力氣,什麽本事都沒有。
可是那天他躺在小房子的床上望着黑一塊白一塊,偶爾還會往下掉膩子粉的天花板,覺得自己暫時不想再回到傭兵的隊伍裏。
他有點累了,還有點老了,雖然不知道未來的路該往哪裏走,但大抵是過了在刀尖上走的年齡。
他不想死在戰場上,也不想死在任何一個任務中。這些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可九死一生過後非但沒讓他無所畏懼,反而讓他愈發惜命。
他為黑羽死過一次,也算是無私了一回。
回頭想想自己答應黑石挑戰的那一天,想想自己進了牢房,把渾身是血的黑羽抱住的一天,想想他将大半金幣掏出來,抛到臺上的一天——他一點都不後悔。
是的,每一件因為黑羽而出現的意外,他都未曾後悔過。
這個人是上天賜給他的,那是磨難,但也是福氣。他沒有機會與任何人組成一個家庭,也沒有父母,沒有孩子,所以他能徹徹底底地為一個人奉獻過,那就不遺憾。
他舉起自己的雙手,借着窗外的光線看。
窗外霓虹閃爍,午夜降臨,正是另一個世界蘇醒的時候。閃爍的光線将他掌心的老繭和紋路打成五顏六色,甚至連紋路中的泥都沒有放過。
犬牙用這一雙手結果了很多人,而他現在不想再這樣了。
他休整了兩個星期,時不時就在周邊轉轉,将最後的積蓄用得差不多後,他找了一家雜貨鋪,重新做回了老本行。
每一天搬搬汽水和啤酒,分分泡面,擺擺貨架,再送貨,收貨,開着大卡車隆隆地駛過門前那一條曾經的街。
沒有人問他之前是做什麽的,沒有人問他為什麽沒有家人,沒有人查他的身份證,也沒有人好奇他身上的疤痕究竟來源于何。
他們只知道他出生在狼國,土生土長,躲過炮火,躲過硝煙。
那既然是狼國人,身上有點傷疤也正常。年輕而熱血的時代,誰沒打過幾次架,混過幾次名字都叫不全的幫會。
而現在年紀大了,玩不動了,所以老老實實幹點活,踏踏實實過日子。
有時候人生就是一個圈,落葉歸根,兜兜轉轉那麽多年,犬牙又回到了原點。
這段日子他仍然會想起黑羽,想到了心髒的位置就會有點痛,眼睛也有點熱,這種症狀在喝酒之後尤為明顯,不過還好,過了幾個月,他也慢慢痊愈。
黑羽也和紅毛、刀疤、白面、橘子店老板甚至北風和九萬一樣,慢慢地與過往的記憶拼成一塊。
偶爾犬牙會坐在小房間裏發呆,他總覺着簾子後面還藏着人,估摸着是黑羽找到了這裏,就等着他發現自己。
但也僅限于想象罷了,簾子後面只有一臺老舊的電視機,以及一套他從二手市場淘的桌椅。他把老鬼的手槍粘在桌子下面,以防再遇到什麽突發的情況。
而實際上什麽都不會有,他心裏清楚。
他已經走過了這一段了,而他的未來将是完全不同的模樣。
黑羽在犬牙離開之後的一個月才回來,回來時正巧趕上北風和九萬準備撤離小宅。
他們要往象國去,大餅來了,他們得和老戰友聚一聚。
本來紅中也要來的,但部隊突然把他征召回去做訓練官,不得已他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紅中永遠都在戰場上,他好像根本沒法戒掉火藥的味道。大餅說他和紅中混了幾個月,但終究沒能和他一起待下去。
大餅回到象國做了個貨運司機,他覺着日子還是過得安分點好。至少在他看來,每天跑夜車再危險,也不會有人突然爆一記冷槍,或朝他投一枚手榴彈。
黑羽問犬牙去了哪裏,兩人說不知道。
黑羽不信,跑到小宅裏一間一間地把房門打開。
他很慌張,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才離開短短一個月,犬牙也會跟着離開。他以為犬牙還要養一段,所以當黑羽辦完自己的事情回來後,犬牙還會在原地等他。
就像犬牙已經等了那麽久一樣。
但很遺憾,正如他在醫院跑出走廊時的失望,在他跑完兩棟小宅後,他意識到犬牙真的離開了。
“我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九萬說,“你不聲不響走了一個多月,換做誰都會這麽想。”
黑羽說他會回來,他肯定會回來,犬牙還在這裏,他怎麽可能不回來。
“你去找黑石了,”北風說,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黑羽,推測——“但你沒幹掉他。”
黑羽沒有回答,他揪緊拳頭,神色倉皇又無助。
是,他去找了黑石,他朝他開槍,要他贖罪。可是黑羽不是殺人犯,他做不出把最後一名戰友也送上西天的決定。
他仍然讓救護車把黑石帶走了,而直到确定黑石脫離了生命危險才折返回來。
他沒有黑石的狠心和決絕,但他也終于為死去的戰友做了點事情。那三槍沒有打中黑石的要害,但卻打碎了前半生的一切真實與謊言。
期間他打過無數次犬牙的電話,但始終打不通。
黑石醒來後寫了一串號碼,讓他去找一個人。那個人給了兩本證件,是犬牙和黑羽的身份證明。
歷經千辛萬苦,黑羽終于拿到了身份證明。他們現在都是蛇國的人了,可偏偏他根本沒有機會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犬牙。
他問他倆能不能給他一個方向,就算是個猜測也好,他一定要找到犬牙,就算再把獅國走個遍,也要把他翻出來。
可惜,九萬和北風是真的不知道。
那一天黑羽背着自己的背包,手裏捏着那兩本證件,感到無比地孤單。
很多年前那個收留他的女科學家死後,他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他站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中央,不知何去何從。
他一輩子效忠于獅國,可最後卻無所歸宿。
狼國變了,已經不再是他當初認識的那個地廣人稀的土地。
現在的狼國繁榮,發達,擁擠,喧鬧。離開小宅之後,他一路往國家的中心走。可越走他卻越心虛,身邊的場景越熱鬧,他就越惶恐。
行人從他旁邊匆匆地走過,汽車飛馳着帶起一地的煙塵。天還沒黑,霓虹燈就交替地閃爍。街道發出的鼓噪讓他心亂如麻。
人總是要在徹底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的意義,可偏偏後悔卻又是最沒用的情緒。
黑羽沿着街道走,從天黑走到天亮,一刻也沒有停下。他感覺不到疲倦,直到賣早點的攤販推車小車出來,才讓他恍然驚覺,自己已走了一天一夜。
那些日子他沒有離開狼國,而是持續地在狼國翻找着。早早就出門,沿着街道一條一條地走。走到街上人多起來,再走到人群漸漸稀少,直到夜深人靜,路上再沒多少值得探究的面孔時,他才會随便找個地點落腳。
他不知道自己走過了犬牙住着的街道,不知道走過犬牙買酒的酒吧,也不知道他一度就站在犬牙租住的民房門口,更不知道最近的時候,他和犬牙就隔着一條街。
他們曾經相聚過,但那份相聚耗費了大部分的緣分,所以到了現在,他們得一直錯過。
北風和九萬卻一路同行。
在去象國的途中,北風問九萬,你這個時候離開狼國,不僅是想和戰友聚一聚,更重要的是為了躲開流放島的問題吧?
九萬不置可否。
雖然從來沒有明确說過,但北風太了解他,了解到不需要語言,就知道他每一個決定背後的動機。
流放島的基地打算啓動了,在建好第一層時,蛇老板就決定先做試驗期的啓動。
電話是在四天前打來的,老蛇邀請九萬一起親臨現場,目睹那神奇石板的作用,共同經歷人類歷史值得記載的一天。
但九萬謝絕了。
他可以因為自己的野心,支持着老蛇的軍事計劃。可以因為強國的信念,對流放島的實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也可以是說服自己,小的犧牲是為了大的利益,每一次科技的飛躍都是踩在無數屍骸上的,這樣才愈發地接近蒼穹。
可是他不想親眼去看。因為他害怕看了,他就會動搖。
害怕那些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被槍指着後腦,一個接一個地關進實驗房內,害怕聽到他們的咆哮和嘶吼,那一份歇斯底裏會把九萬的冷漠撕碎,讓他不顧客觀上的利益,主觀地要将這個耗費了多年的時光,耗費了無數人心血的計劃全盤打碎。
在對外戰争的那些年裏,他已經深深地意識到一個國家的強大有多重要。
獅國是強大的,至少狼國是強大的,所以他們可以派出軍隊,打着保家衛國的旗號突入到距離鄰國首都一百公裏外的地方。
他們可以打開民衆的房屋和倉庫,喝光裏面的酒,帶走所有值錢的東西。
他們還可以把這一塊土地作為軍事儲備的基地,讓別國的百姓聽話,再留下他們的種。
對狼國來說,這是值得慶賀與驕傲的,是他們戰士英勇和部隊精銳的體現,是國力強盛,所向披靡的體現。所以鄰國就算憋屈,也不敢吭聲。百姓就算怨恨,也只能惟命是從。
打與不打,占與不占的話語權在狼國人手裏,他們也就有了選擇殘忍或慈悲的權力。
而如果狼國沒有那麽強大,結局就是另外的模樣。他和北風不會有現在的安逸,不會住着豪宅,開着豪車,不會有瞧不起其他人的地位,也不會有向可憐人伸出援手的能力。
他們或許會成為奴隸,被其他國家奴役,被別國人踩在頭上,心心念念盼着遇到的他國人能網開一面,茍且偷生地過着一天又一天。
九萬曾經也是矛盾的,他認為自己不該做那個暴徒,只要保護着自己的領地就好了,只要有能力抵抗,就萬事大吉。
但事實卻不是如此,人心叵測,即便他們能率先揚起和平的旗幟,別人卻未必與他們想的一樣。
九萬在參軍的幾年裏其實并不是特別英勇,他絕對不會沖在第一個,當然也不會落在最後。他總是夾在人群之中,這樣不會被抄尾,也肯定不是懦夫。
而北風則不一樣,北風永遠都是打頭陣的那個人。
他在一線多年,第一個沖鋒,第一個開槍,殺的敵人最多,休息的時間卻最少。他永遠都保持着警惕,看上去總有使不完的體力。
可即便就是這樣的人,也曾經在敵方炮兵連續轟炸了一個晚上後,恍惚了起來。
九萬永遠記得那一場突如其來的轟炸。
本來雙方軍隊已經私下達成了和平的協議,所有人也都放松了下來,卻不料還沒來得及換防,對方就單方面毀約,發起了強烈的猛攻。
不得已,他們所有人都躲在散兵坑裏。面對着強勢的火力壓制,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北風則躲在九萬的這一個坑洞中,一邊罵娘,一邊等着轟炸結束。
一枚炮彈炸在坑洞的附近,九萬和北風只能抱住腦袋,盡可能地縮成一團。
而第二枚炮彈掉得更近,若不是九萬反應夠快,把北風抱過來護住,或許那近距離的爆破已經讓北風一命嗚呼。
沒錯,九萬英勇的時候很少,但那一次,卻是本能地頂在了前面。
炮彈在他身邊炸開,炸得他手臂和大腿血肉模糊。他狠狠地抱住北風,直到炮火最強烈的一段過去,他才松開雙臂。
也就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北風魂不守舍的表情。
其實想起來還有點好笑,九萬并沒感覺有多痛,所以他很淡定,還是他自己高喊醫療兵,讓他們把他帶走。
而北風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怔怔地望着九萬,直到目之不及。
大概也就是那一天起,他們兩人就達成了某種默契。
九萬依然會用一種淡然甚至冷酷的态度對待戰俘,而北風再不會因為他的行為,和他大發雷霆。
弱肉強食,人類進化到今天靠的也是這一條。不想被強食掉的根本,只有自己不是弱肉。
所以縱然北風完全反對流放島所作的一切,但面對九萬投入金錢支持的種種行為,他也不會橫加幹涉和阻止。
和平是用犧牲換來的,生命是用死亡換來的。在狼國徹底位于各國的首位之前,北風知道,他和九萬都有可能成為被炸死在戰壕坑裏的一員。
當然,即便九萬與老蛇合作多年,可兩者終歸有所不同。
就算拼殺多年,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九萬還是更願意用顯微鏡看人,承認每一個人都是獨立、完整的個體。盡管在這麽做時,他和北風總有太多要自欺欺人、裝聾作啞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