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老蛇啓動計劃的那一天,春光明媚,萬裏無雲。
他照例乘坐他的小飛機來到此地,照例捂着口鼻從車上下來,照例戴着那副遮掉半邊臉的墨鏡,只不過這一次他的手上,沒有了那枚反射着陽光的戒指。
出乎他自己的預料,他沒有為黑石的離開喝哪怕一杯的酒。他不去想關于黑石的任何事,也讓下屬不要查這個人,不要找,不要管。
他知道找了他就會陷進去,可他有正事橫在面前,萬不能在此時分心。
就算再努力地保守秘密,流放島的事情也被越來越多的高層知道,而高層不止一個人在觊觎這個基地的管轄權。
這就像你辛辛苦苦地種樹澆水多年,等到它好不容易結果時,旁邊卻站着一例的人虎視眈眈,随時準備蜂擁而上,搶走你的勝利果實。
老蛇絕對不允許。可他偏偏只是一個生意人,他的力量在軍隊面前是薄弱的。
所以他決定提前啓動它,而它造出的第一批人,将徹底地變成自己的武裝力量。
這個消息沒有放給任何人,哪怕對黑石他也沒有說。
幾個月前他購買的大批死囚已經在這裏适應了環境,但作為載體的新兵們經過更進一步的篩選,基因符合改造的只有二十餘人。
可這不要緊,一旦改造成功,讓這二十餘人去對付二百甚至二千人的部隊都不在話下。
他下令把這二十人運過來,将囚徒全部趕進那只有一層樓的牢房裏。
他手上的石板是跟着他一起運來的,而即便建築材料有輻射,他也會目睹整個吸納生命力的過程——他不敢保證身邊的隊伍裏有多少人準備反水,所以萬不會離開石板一步。
他在流放島住下了,就住在架着石板的實驗室旁邊。
科研人員晝夜不停地忙碌着,石板則擱在一個玻璃罩子裏,托着它的儀器盤連着花花綠綠的線。
老蛇看不懂儀器上的數據,也讀不懂設計圖上繁冗錯雜的标識,但他能夠聽懂科研人員的彙報,也能憑借自己的想象,描摹出石板亮起時那令人興奮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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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天沒有合眼,就待在實驗室裏看他們忙碌。
他的耳畔充斥着來自囚徒牢房的慘叫,巨大的顯示屏上傳遞着所有房間的實時訊息。
囚徒在橙色的牢房裏發狂,求饒,嘶吼,尖叫,被石板催化的榨取過程比之前的更加迅猛且高效,他們的骨骼和關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變形,最終變成一塊被擰幹的抹布的模樣。
這是一個沒有疼痛的過程,但看着自己的手腳變形所帶來的刺激,卻讓囚徒們精神崩潰。
率先失去力量的是四肢,他們從床上翻下來,從地上爬起來,最終每一個都死在門邊,因為最後吸走的力量來自脊椎,而在臨死之前,他們都用頭撞擊着門板,絕望地祈求那門能啪嗒一聲打開。
蛇老板的內心也是有悸動的,只是這一份悸動很快被多年奮鬥吃的苦壓制下去。
他是一個私生子,能爬到現在的位置上,真的要天時地利人和。每一次周旋在那些商賈和官員之間,他都冒着會死去的風險。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也會被一麻袋套上腦袋,也不知道哪一場宴會上自己的領帶會飄着紅點準星,更不知道今天還保護着自己安危的保镖,明天是不是就拿槍瞄準他的後腦勺。
他也很累,可仍然要堅信自己是對的。人真的不能輕易認錯,尤其在走了那麽遠之後,一旦認錯,那就是真的錯了。
蛇老板錯不起了,他已經四十歲了,半生的心血全部投入到商場的厮殺之中。前二十年有生父坐鎮,後二十年則全憑他的膽大心細和能屈能伸。
他沒有妻子,沒有父母,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親近的人,他有着數不盡的財富,旗下掌控着妓院、拳場、旅館、酒店不勝枚舉,可他明白,流放島才是他真正要拼搏的東西。
因為那是他父親沒有攻占的領域。
他恨他的父親,他要做得比他父親更甚。他要讓人類的歷史記住他這個私生子,記住蛇老板只能指他,而絕非他的父親。
可惜,命運的玩笑開在每一個人身上。有時候開小一點,調侃調侃,還能成為飯後的雜談。有的開大一點,那就是從樓頂跳下去,在房間裏舉槍,于迷幻中死在床上,和突然失了神智的結果。
當蛇老板在所有科研人員的屏息注視下,開啓生命力轉化的按鈕時,他感受到了命運的力量。
命運的手抓住了他的心髒,而他則握着啓動新紀元的開關。
那一刻,上百名囚徒已全部死亡,他們的生命力儲存在橙色的牆壁和天花板,儲存在每一塊特殊的磚頭中和每一條辛辣的泥縫裏。
那一刻,二十餘名有待改造的人全部就位,他們躺在功能椅上,手腳被束縛帶捆好,口鼻連着呼吸機,腦袋上接着監控生命體征的儀器。
而在椅子後面有一個孔洞,一頭是刺入脊椎的針管,一頭連着轉換并傳輸生命力、捆縛着石板的裝置。
那一刻,科研人員放下了手中的記錄本、試管和注射器,他們摘掉口罩,除了監控改造人的管理員外,盡可能多地聚集在石板周圍。
誰都想見證歷史性的一刻,為此他們驗算了成千上萬遍,研究石板的分析報告壘起來有小山那麽高。他們知道石板亮起便有金色的、發光的液體流出,那是生命力以具象的形态,放肆地展露在他們面前。
這一天,将載入史冊。而他們也将成為最濃墨重彩的一筆,随着蛇老板被世人永遠地記住。
蛇老板按下了按鈕,連接着建築的機器在空曠的廣場上嗡鳴。不消十幾秒,無數的管子像被喚醒一樣,紛紛抖動了起來。它們以不可見的方式将建築內的生命傳輸到石板裏,就像母親在晃動着嬰兒,将它從睡夢中叫醒。
幾分鐘後,石板上的紋路開始變化了。那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它扭曲着,像石制的蛆蟲蠕動。它閃亮着,像被注入金色的陽光。它躍動着,一會聚成一團,一會又四散開去。
直到它們排兵列陣一般列隊,形成了一個奇異的、難以描摹的圖景時,光線驟亮。
金色的光線穩定了一瞬,随即便迸發出更為耀眼的光芒。它在石板的周圍形成光暈,讓整個石板如聖書般不可靠近。
第二批儀器開始嗡鳴,它開始從石板中抽取那些光芒了。而它們将進入那二十多個有着特殊基因的人的身體裏,從此之後,他們便成為第一批率先進化的人類。
可就在這一刻,命運的手突然緊了一下。
就在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等着它從中抽離出金色的液體時,石板竟咔地一聲,在玻璃罩內裂得粉碎。
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确實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一個歷史性的,毀滅的時刻。
後來蛇老板是怎麽從實驗室走出來的,他自己也不太記得了。
他只記得大家靜默了一會,突然炸開了鍋。各個科研人員馬上翻找着記錄,迅速地盤查着錯誤的根源。他們不停地向老蛇解釋着,那聲音甚至帶上了哭腔。
他們失望,但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蛇老板把罪責怪在所有人頭上,那他們一個都跑不出去。
但很幸運,他們找到了替罪羊。那一個年輕的研究員在兩天後推到了蛇老板面前,是他把一個關鍵的數據寫錯了,過高地評估了石板的負荷量,以至于石板炸裂,實驗失敗。
一線之差,天壤之別。
那個年輕人雙腿打顫,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他知道自己難逃一劫,畢竟是他毀了所有人的心血。
但蛇老板卻沒有反應。
錯了就是錯了,失敗了就是失敗了。而這一份失敗,又怎麽可能僅僅是一個人的責任。
層層校對都沒有檢查出來,一環又一環的複驗也沒有找到貓膩,現在卻要讓一個二十出頭的家夥背負那麽大的責任——即便他把命交出來,他也背不起。
何況,殺了他又能如何。殺了他,實驗也不可能再做一遍。那麽多年,也不可能再過一回。那麽多心血,榨幹了也無法填滿。
上天真的和老蛇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老天先笑了,老蛇過會才笑。
他笑得被煙嗆到,被酒嗆到,被那些杵在自己面前的科研人員的冷汗嗆到。
然後他止住了咳嗽,他說,你們別說了,我知道了。
他還想再說點什麽,可是一時間竟發不出聲音。他覺得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都不真實,或者說往前的這二十年都不真實。
他發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而到了現在雖然醒了,可思維卻還停在夢中。
他覺得很奇怪,他明明那麽努力了,為什麽老天還要對他那麽殘忍。可這問題剛一形成,他就自己解答了。殘忍是不需要理由的,正如那一個為他生下孩子的女人,她也什麽都沒做錯,可她就這麽和孩子過了一輩子。
那一塊石板碎裂成無數塊,他把每一塊碎片都拾掇起來,帶回了自己的宅邸。
它還是放在書櫃後面的櫥子裏,還是放在那個玻璃罩中。然後老蛇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這一次,終于喝得爛醉如泥。
其實他并沒有酗酒的習慣,印象中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他發現生父是殺害自己母親的真兇,他喝得睡倒在床邊,甚至沒有力氣爬上床。方醫生把他抱了上去,照顧了他一夜。
第二次是他剛剛得知小張背叛了自己,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只在書房裏喝酒,不允許任何人進來。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很淡定,只是伏在桌面睡了一覺,什麽出格的事都沒做。只有黑石守在門外,還提前為他泡了一杯黑咖啡。
而第三次,是現在。他将桌面上的一切掃在地毯上,他把酒瓶狠狠地砸碎。他把桌子掀翻,把花瓶摔爛。他讓所有人都滾開,不要讓自己見到任何一個人的臉,否則他沒有把握會否把那支抽屜裏的槍拿出來,胡亂地射在随便什麽地方。
可他沒有拿出來,即便醉得再厲害,他也沒有去開那個多年前改變了一切的抽屜。
他坐回那張皮沙發上,喊了幾聲黑石,讓他幫自己把咖啡端進來。無論流放島是否失敗,他還有其他的産業。他可以失控、可以沉淪,但他非常清楚就算打擊再嚴重,他還是要振作。
但喊了幾聲之後他才想起,啊,對了,黑石已經不在了。
黑石已經不在好些日子了。
蛇老板終于反應了過來。
黑石知道,蛇老板饒了自己一命,黑羽也饒了自己一命。他能夠活着走出醫院,大部分靠的不是他的努力,而是老天的恩賜。
那一天他買了一份報紙,看到自己被革職的新聞。其實在醫院時已經得到了消息,他在狼國混了那麽多年,認識他的人還是有的。有些醫生護士給他帶來了消息,也旁敲側擊地打聽他身上發生的真實情況。
當然,他沒什麽好說的。蛇老板沒派殺手過來,算是慈悲為懷了。
所以當他看到鉛字上的信息時,他內心沒有絲毫波瀾。
在狼國遭遇的僅僅是人走茶涼的悲哀,但沒有進監獄已經是萬幸,他不能指望自己在狼國還有出路,而盡快離開,是他唯一的選擇。
可是,他應該去哪。
狼國和蛇國已經是對他最友善的國度了,若是去到熊國、象國、鴉國,只要被人認出來,或許他會直接被打死在街頭。
他是什麽,他是罪人。即便狼國沒有定他的罪,在許多人的心中也已經把他千刀萬剮。
所以離開醫院的那一天,他并沒有着手去辦遠行的手續,而是去了蛇國,看望了蛇老板的女兒。
女孩是他在瀕死之前見到的唯一美好的東西,而他也希望在徹底離開這裏之前,最後再看一眼。
女孩比之前長高了不少,天氣轉暖,還沒到夏季,她又把自己曬得黑黑的。
她從屋舍裏沖出來,遠遠地看到黑石,便一鼓作氣,蹦到了黑石的身上。
黑石的腿還有點痛,但他依然承受住了女孩的重量。
女孩說,你好久都不來了,媽媽說你去出差了,你去了哪裏出差?
黑石說我回家了,回狼國,事情太多,所以忙得脫不開身。
女孩又問他有沒有帶糖回來,狼國的糖她在爸爸那裏吃過,巧克力又厚又甜。
黑石笑了,他還真的帶了。那是上飛機前買的,本來在飛機上想吃了充饑,後來喝了一杯酒,又忘了這事。
他從口袋裏掏出給女孩,女孩馬上吃得滿嘴泥一樣的花。
他待的時間不久,不超過兩個小時,他就和女人和女孩作別。
女孩問他下一次什麽時候來,黑石說不知道,可能來不了了。不過你爸爸會時不時來看你,到時候應該會有別的叔叔給她帶好吃的。
女人把小女孩拉開,猶豫了一下,對黑石道,“我聽說了你和蛇老板的事。”
黑石輕笑,看來蛇老板是來過了。
女人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讓女孩先進屋去,獨自和黑石說兩句話。
“我說不清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但他是一個能夠一手遮天的人,還非常地情緒化,”女人輕輕嘆了口氣,勸道——“如果你真的想走,那你恐怕得有多遠,走多遠。”
黑石點點頭。
“他現在決定放過你,不代表他明天、後天也會放過你。”女人又說。
黑石說他知道了,然後把剩餘的另一塊巧克力也翻出來,遞給了女人。
現在,他的包裹變得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