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犬牙過了一段平靜到感覺不出時間流動的日子。
在這段日子裏,他似乎回到了很多年之前。那些戰争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只是偶爾在午夜夢回之際,讓他的夢境和心髒有些觸動。
他以為自己會這麽一直過下去,或許他這輩子都無法實現老牛老馬一貓一狗的夢想,但人都是會倦怠的,離開戰場越久,就越沒有勇氣回去。
他本以為休養幾個月,等身體徹底恢複後,又能去能人異士的招募組織報道。可當他在一堵每天都經過的、貼滿牛皮癬的牆上再次看到招募啓事時,他站了很久,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放棄了。
人生總是有遺憾的,黑羽是他的遺憾,一貓一狗一牛一馬也是。但不意味着有遺憾就不會美好,畢竟他很滿足于現在白天扛扛汽水,晚上喝喝火馬酒的節奏。
招募啓事貼了兩三周,在冬季再次降臨時被清潔工刷掉了。那堵牆也被重新粉飾了一遍,白白的牆面為第二年五顏六色的廣告虛席以待。然後再被刷掉,再被貼滿。
在這樣的時光中,人是很容易被麻醉的。
犬牙就這麽一天一天過着,而黑羽也如他料想的那般,從記憶中慢慢淡去。
所以當他再次看到黑羽之際,他并沒有認出對方。
那是第二年的秋天,葉子從綠色變成黃色,再從樹梢上紛紛飄落。馬路鋪着軟軟的一層,車輛駛過,便能讓一大片枯葉翻飛舞動。
那天犬牙剛剛收工,手裏還拿着一瓶汽水。他從雜貨鋪走出來,只是擡頭望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男人。
男人的頭發已經長了,臉上的胡茬也一點沒刮。他的背上背着一個包裹,褲子也已經磨出了破口。
近幾年狼國有很多這樣的人,戰争結束後大家紛紛從四處回到家鄉,隔三差五就能見到醉倒在公園長椅的流浪漢,和望着道路牌子發呆的旅人。
這些人的家在戰火中湮滅了,但他們的神情卻沒有悲傷。十來年漂泊的光陰裏,大部分人都已經接受了家破人亡的結局。而當他們回到熟悉的土地卻看到陌生的場景時,寫在臉上的更多的是迷茫。
但犬牙不迷茫,他今天晚上還要到酒吧裏喝兩杯。
這一年多以來他和隔壁酒吧的老板都混熟了,隔三差五就去報道,現在只消他推門進來,話都不用說,老板就會為他準備兩杯火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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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杯火馬酒,一枚金幣。一個吧臺,可以看到酒吧中央的鋼管。偶爾老板來了性子,也會請一些女人在上面舞動,但大部分時候它都空着,午夜過後人多起來,還會把桌椅板凳搬到上面去。
犬牙沒有在這裏見過奴隸屠宰,去年年底時狼國頒布了廢除奴隸制度的條例。到現在為止,奴隸制度只有蛇國還在保持,其餘的國家已經全部明令禁止了。
所以犬牙再也沒有機會丢上一大袋金幣,說他把臺上的人買下。也再也不會看到那個大輪盤,滾動着決定戴着手铐腳鐐的家夥的命運。
他沒有再聽到關于流放島的任何事情,也再沒有見過一同在流放島作伴的人。
但有一樣東西在狼國是不會改變的,那就是地下拳場。只不過犬牙不會再去了,即便是以看客和賭徒的身份,他也不樂意涉足。
他不想再回憶自己站在擂臺中央,聽着周圍的歡呼一浪高過一浪,自己卻孤立無援、束手無措的一幕。或許再過幾年他能心如止水地走進去,但至少現在還做不到。
他盡量地回避這那些慘痛的經歷,而老板也把他當做一個普通的、退伍回來的士兵。
這一年多裏,老板還介紹過幾個女孩給他認識,都是死了丈夫、父親或哥哥的孤苦無依的人,老板說日子是往前走的,我們這些不完整的拼圖總要再次湊在一起。
犬牙一開始推辭,但最終仍推辭不過,見了兩個。聊得還可以,畢竟都是狼國人,也有一些共同話題。回憶起童年的街道,相互還能填補記憶中的纰漏。
可每一次把對方帶到家裏,不知怎麽的他又沒法做下去。
雖然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展,但有一塊傷疤沒好就是沒好,即便用紗布遮起來不看,它也真實存在着,并時不時隐隐作痛。
所以當他看到那個男人時,雖然第一眼沒有反應過來,但他喝了兩口汽水又往前走了幾步,還是停了下來,扭頭再看了一眼。
而這一眼,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犬牙想過自己還有機會和黑羽見面。或許他們緣分還沒盡,所以命運會讓他倆在某個街巷裏打個照面,或在某個站道口不期而遇。
犬牙會看見對方的背影,或是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背影。抑或是他走上電梯,他卻從上往下行。他們望着彼此遠去,卻最終在往回跑的途中一無所獲。
他們不一定能交談,在電視上這樣的機會總是被一列轟隆駛過的列車或摩肩接踵的人群打破。所以他們将把這一面當成幻覺,時不時就能見到彼此,但永遠也抓不着。
這樣的場景在犬牙的夢境中上演過無數遍,真實得就像發生過一樣。可每一次他睜開眼睛看到那髒兮兮的簾子和黑乎乎的天花板時,他又嘲笑自己的多心。
他們是不會抓住對方的,即便真有機會照面,也不過任由其錯過,而沒有辦法鼓起勇氣折返追趕。
所以犬牙沒有走過去,他握着汽水瓶,靜靜地和距離自己幾十米的男人對視。
黑羽變了,他變得更髒,更壯,更黑,卻也更憔悴。他的模樣和剛剛被推上奴隸臺時很像,但眼睛裏的那一份情緒卻大不相同。
那是什麽樣的眼神,犬牙說不清楚。
有點憤恨,有點釋然,還有一點哀傷,以及很多很多的不解。
犬牙的手指被汽水冰得發痛,可他卻感覺不到。他木然地把瓶子舉起來又喝了一口,但仍然沒有舉步靠近或離開。
這又是幻覺吧?犬牙問自己。
就像醒來以為黑羽坐在床邊,睡着感覺黑羽躺在側旁,開門覺着房內有黑羽的氣味,喝醉後也能聽到有人罵他,叫他,那聲音無比清晰,好像就在他的耳邊講話一樣。
他和酒吧老板說過自己偶爾會有幻聽和幻覺,老板給了他一些安定片,這些症狀也漸漸好了。
可現在所有的症狀仿佛決堤一般湧現,讓犬牙後悔自己兩個星期前停藥的決定。他應該再吃一段時間的,顯然自己并沒有痊愈。
黑羽動了,他的手飛快地抹了一下鼻子,再飛快地抹了一下臉,就像抹掉被風吹進眼裏的塵埃。
他的眼球上有血絲,臉上還爬着皺紋,嘴唇幹燥皲裂,指甲縫裏還夾着沒洗幹淨的泥。
這幻覺太真了,真得犬牙根本無法移開目光。他把汽水瓶握緊,等待着這份幻覺的靠近。直到黑羽真正地走到他的近旁,他的汽水瓶才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他仍然一瞬不瞬地望着黑羽,也不知道是嘲笑自己還是嘲笑對方,噴出了一個沙啞的鼻音,勉強地扯了扯嘴角。
他想說點什麽,但喉嚨卻發不出聲音。他的鼻腔痛到難以忍受,眼睛也和黑羽一樣進了沙。
黑羽再朝他靠近一步,現在他可以聞到幻覺身上散發的味道了。
黑羽抱住了他,于是他便感受到了幻覺的力量。
黑羽緊緊地箍着犬牙,兩手的力量幾乎要把他的肩膀和胳膊碾碎。他的胡茬鋒利尖銳,狠狠地紮在犬牙的頸窩裏。
皮膚很痛,痛到讓人想流淚。
于是犬牙用力地咳嗽了一下,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這份疼痛沒有持續多久,有一些溫暖的東西流到了他的脖子上。黑羽用力地吸着鼻子,牙關咬得咯咯直響。
犬牙感覺得出他想說話,可對方試圖發聲了很多次,每次又以哽咽作罷。黑羽将所有的疲倦和焦慮的重量都壓在犬牙的肩膀,而此刻的他已精疲力竭。
于是最終,還是犬牙開的口。
犬牙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最終攤開了手掌,輕輕地在黑羽的背包後拍了拍。
“怎麽了,”犬牙道——“你……你哭啥。”
犬牙幹巴巴地笑了兩聲,但秋風實在是太猛烈了,笑了一會,吹進眼裏的沙子還是讓他紅了眼眶。
他們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黑羽恢複了一點點力氣,才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他說你不能這樣,你走了,我怎麽辦。
犬牙徹底笑開,他說什麽怎麽辦,你去找黑石了,你要跟着他混,我又有什麽辦法。
黑羽說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一邊說,一邊将手臂繼續箍緊,犬牙幾次想把黑羽松開,但黑羽都不允許。不得已他也只能任由黑羽抱着,像落入一個防止獵物溜走而收緊的圈套。
黑羽說,我沒有跟黑石走,我只是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完成之後我要和你走的,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
聽到這樣的質問,犬牙的眼睛更難受了。他不得不擡眼看天空,防止自己變得更加狼狽。
他的嘴唇顫抖着,臭烘烘的黑羽讓他覺得又重又煩。可不知為何他也把雙手舉起來,更用力地捋了捋黑羽淩亂油膩的頭發。
“我沒說話不算話,我這不還沒買老牛老馬嘛,沒買……怎麽帶你走。”犬牙狡辯。
可這辯解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
他是對黑羽失望過,放棄過。因為他相信在黑羽心中,最重要的永遠是黑石,永遠是他無法理解的信仰和那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犬牙沒有辦法去和那些東西媲美,所以他寧可在還有一口氣的時候逃開,也不願意繼續沉淪。
他沒有黑羽傾其所有的覺悟,他無法為了一個不可能到達的彼岸奮力劃槳。他所能做的只有把黑羽推遠,然後假裝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一樣,将一切抛諸腦後。
可黑羽哪裏能被抛開。
“但你買了個奴隸,”黑羽說,“你買了,就是你的東西。”
是的,黑羽是犬牙買下的,是犬牙救下的。他救了一次,救了兩次。在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擋在了黑羽的前面。
黑羽不是他之前認識的任何一個人,而他也不可能像忘記他人一樣将黑羽忘掉。他們的命運早在他沖出去為黑羽幹掉三面熊時就捆在一起,甩不脫掙不掉,即便不認,也無法逃離。
那天晚上黑羽真正地躺在犬牙身邊,他們接吻,做愛,折騰得翻雲覆雨,大汗淋漓。
黑羽騎在犬牙的身上,掐着犬牙的脖子。
他狠厲地威脅着犬牙,似是央求似是警告,他說我不要再離開你,你也不可以丢下我。否則我會像追殺黑石一樣追殺你,而我絕對不會留你的活口。
犬牙沒有說話,他用一次又一次的撞擊兇狠地回應。他帶着黑羽一起攀上高潮的山峰,再一起躺在綿軟的餘韻的雲層。他占有着黑羽,幾乎要把黑羽紮穿。而黑羽包容着他,仿若要把他的靈魂一并吞吃入腹。
他們做了很多次,哪怕裂開口子,哪怕溢出鮮血。直到兩人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才在濕漉漉、髒兮兮的床上睡去。
半夜時分兩人幾次驚醒,就怕先前的一切又是一場無比真實卻令人痛心的夢。
但還好,這一次的現實沒有再辜負他倆。他們伸手就能碰到對方,那感覺比之前做過的任何一個美夢,都更加令人興奮與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