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黑石作別了狼國。他最終還是登上了飛機,遠離了那一個困住他大半輩子的國度,離開了原先屬于獅國的任何一塊土地。

過境的時候他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或許他走的那一天,老蛇仍然沒有改變主意。

他來到了真正的異鄉。那些人說着不同的語言,有着不同的習俗,但這不要緊,因為他們還有唯一的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認識黑石。

黑石很感激這樣的境遇,并停下了繼續往更遠的國度走的腳步。其實他還是不願意離開狼國太遠,無論那片地方到底是快樂更多還是痛苦更甚,都留存着黑石走過的每一個印記。而倘若他因此要被懲罰,那他也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在那片地方安頓了下來,最終找到了一份在酒館裏的工作。

其實他得到這份工作還有點巧合,前一天晚上他就在這家酒館喝得爛醉,第二天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鐵架床上。旁邊還有一張木頭床,上面睡着那家酒吧的老板。

老板和他操着相同的口音,但并不知道黑石的身份。只知道他從舊獅國來,現在沒有落腳的地方。

醒來後老板給他吃了一份蛤蚧餅,感慨着說這地方遇到老鄉不容易,如果他樂意,可以在他的酒吧先做着。

老板的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從眼睛開始,跨過顴骨,一直連到下巴。

黑石說,你是獅國人嗎?

老板擺擺手,什麽獅國不獅國,現在哪有獅國。

黑石沒有再問,而幸運的是老板也從不探聽他的過往。

每個人都有一些不堪回首的記憶,不問不提,便是他們達成的默契。

黑石的手指少了兩根,老板便叫他老八。

老板說老八好聽,前面有七個人頂着。

黑石不說話,他望着自己的手指苦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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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面沒有七個人,只有一個。而那一個是他唯一愛過也恨過的存在。

老板好色,生活很不檢點,但他對黑石還挺熱心。或許在異鄉的土地上,說同一種語言的人總能盡快熟絡起來。鄉情是一種印在骨子裏的東西,即便他們離開得再久,也濾不幹淨。

黑石想想也是,如果換成在狼國的時光裏,他真想不到自己如何會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可現在他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除了老板辦事時用個簾子隔開兩張床以外,幾乎每一天都泡在一起。

黑石不怎麽喝酒,他不想在走過那麽多坎坷之後,再染上當年酗酒的毛病。老板也不勉強,他平日裏沒事了總愛喝兩杯,然後朝黑石揚揚酒瓶子,見黑石不接,便也自我開脫——你是對的,心瘾難戒,能戒了就別複燃了。

黑石在電視上看到過蛇老板,後者還是和過去一樣,光鮮亮麗,英俊自信。只不過老蛇的白頭發變多了,雖然梳得油光水滑,但兩鬓的斑白也十分奪目。老蛇講過自己不喜歡染頭發,他總說人老了就要服老,他沒法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還如二十出頭般年輕力壯。

是的,他确實老了,臉上的皺紋也愈發深刻。

不過這也正常,黑石已經離開兩三年了,人一旦過了四十的界線,衰老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侵蝕着軀體。

記得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着蛇老板臉上的皺紋時,還有點難過。蛇老板比他大幾歲,偶爾也能見到發間冒出一兩根白絲。那天黑石先醒,而老蛇躺在他的懷裏。

他就這樣側頭看着,看着那一兩根突兀的白發和眼角沒有辦法磨平的魚尾紋。

黑石喜歡老蛇睡着的模樣,沒有淩厲刻薄的話,也沒有盛氣淩人的表情,那一刻老蛇是平靜的,安全的,他全然放松地枕着黑石的胳膊,就像把自己的腦袋交給枕頭一樣放心。

那時候黑石暗暗下過決心,他一定要徹底地進入這個人的生命,而不僅僅只是進入對方的肉體。

他要了解他的過去,參與現在并涉足未來。他要成為對方生活的一部分,哪怕老蛇再徒增白發和皺紋,也一定得與自己脫不開幹系。

事實是黑石成功了,可偏偏結果卻與想象大相徑庭。

黑石看到了老蛇的殘忍與冷漠,傲慢與偏執,還有那種神經質式的多疑,和病态的占有欲與野心。

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黑石越來越搞不清自己是真的愛他,還是被迫愛他。

黑石就是被這樣的情感混淆了,最終徹底地失去了方向。

他曾經問酒吧老板,愛一個人到底怎麽确定,他似乎愛着一個人,可又覺着不過是斯德哥爾摩的情緒作祟。

老板噴出一口酒氣,臉上的傷疤擰出一個醜陋又意味深長的笑容。他用鷹爪一般瘦骨嶙峋的手指抓住黑石的胳膊,晃了晃,道——确定了幹啥?确定了有啥用?你只要能睡他,能天天睡他,能讓他只被你睡——那你就不會再想這個問題了。

“所以你是進展到了哪個階段?睡,天天睡,還是只被你睡?”老板猥瑣地笑起來。

黑石也跟着笑。

黑石還是偶爾會懷念在狼國的日子,偶爾會想起曾經的老蛇,偶爾也會惦念那放了自己一條生路的黑羽——黑羽在他身上留下了三個刻骨銘心的傷疤,目的也是為了讓他畢生都以此忏悔。

他開始覺得,死亡并不是最漫長的,它是一瞬間的痛苦,和永恒的平靜。而真正漫長的是罪孽深重地活着,尤其在萌生了忏悔的情緒之後。他每一天都會回想起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往,它就像白蟻蠶食着他的靈魂,時不時地,他甚至都能聽到它們吃木頭的簌簌聲。

黑石從不畏懼死亡,無論是他拿刀架在老蛇的脖子上,還是他閉眼面對黑羽的槍口。

而現在,他的命已經不再是他的了,于是多活一天,便是多賺了一天。所以他要慢慢體會這份漫長,讓他把沒活過的路再走一遍。

酒吧老板很喜歡這種價值觀,他說他也是。他能從那個魔窟中逃出來,簡直是上輩子積的福。現在他只想多操幾個逼和菊花,其他的什麽都不想了。

他沒說是什麽魔窟,但談到這裏,黑石大致也能猜得到。

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着,過到黑石已經開始适應了另一種平淡、平靜的節奏。所以在重新見到那個人時,他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

可那個人準備好了,他推開門,走進來。他沒有帶保镖,沒有專機接送。他就像普通的顧客一樣,只不過他來的時間很早,酒吧還沒打理幹淨,除了黑石以外沒有多餘的人。

那一天黑石的老板去賭兩盤了,所以今夜酒吧将只有他一個人忙碌。

夕陽的光線猛地射進了未開燈的小酒館裏,黑石眯起眼睛朝門口望去,打算告訴對方過一個小時才開門時——他張開了嘴,但沒有說話。

他第一時間認出了那個人,哪怕背光的位置把那人打成了一個剪影。

那人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慢慢地朝吧臺走來。

他拉過一張高腿椅,不疾不徐地坐在吧臺旁邊。他依然從容淡定,縱然眼裏藏着一些難以察覺的疲憊。他擡起頭望着穿着制服的黑石,打量了一下黑石那副詫異又震驚的表情,突然笑起來。

他說,不要怕,我不會把你帶走。

黑石的眉心蹙了一瞬,手中握着的玻璃杯也沒有放下。

而對方則目光轉了轉,最終定格在他缺了兩根手指的右手上。

片刻之後,那人又說,這裏也有火馬酒嗎?給我來一杯吧。

“你得走。”黑石把杯子啪地放在桌面,并沒有為對方倒酒,“你不能留在這裏,老蛇。”

“我知道,”老蛇笑起來,他欠了欠身,自己從黑石手邊拿過一瓶酒,再順便把玻璃杯從黑石手中撈過來,“因為這裏的老板認識我。說出來你或許不信,我不是為了找你才來到這裏,而是為了查他。”

——刀疤。一個從流放島的名冊上消失,大家都以為死在海裏的家夥。

可他沒有死,就像犬牙了解的那樣,刀疤覺着什麽都可怕,什麽都瘆人,所以他會遠遠地躲開這些可怕和瘆人,茍且偷生。

流放島矛盾爆發的那一天他趁亂逃走了,而受到蛇老板的命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犬牙跟黑羽身上。所以刀疤到底是被亂槍打進了海裏,還是被火焰噴射器燒成了人幹,抑或是被一炮轟得灰飛煙滅——沒人留意。

結果他活下來了。

他是怎麽來到海外的,蛇老板并不知道。他甚至後知後覺了很多年,才有下屬把幾張照片裝在信封裏遞給他,并告訴他——好像還有一個活口。

只是讓老蛇沒有料到的是,來到這裏之後他有了更大的收獲。

老蛇已經在這個國家待了十天,他第一天就找到了刀疤的住地和酒吧,同時他也找到了意外的驚喜——黑石。

剩餘的九天時間他就這樣遠遠地看着黑石,他無數次想走過去,卻又無數次地退回來。

他看到黑石缺掉的手指,也看到他偶爾會坐在酒吧門口抽一根煙,看着他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表情,還有那比離開自己後,變得黝黑的皮膚和理得短短的發茬。

黑石沒有變老,或許是省掉了那些筆挺的西裝和擦得锃亮的皮鞋,他竟顯得更加年輕且富有活力。

所以老蛇需要時間鼓起勇氣。

“老板什麽都沒有說過,也未曾透露過去的種種,”黑石冷冷地說,“你何苦過來趕盡殺絕。”

“你是在為他說情。”老蛇道。在他印象中黑石不會為任何人說情,甚至還會在自己猶豫不決時,率先做出決定幹掉對方。

黑石有變化,或許有些東西真的随那兩根手指而斬斷了。

黑石沒有接話,他拿起旁邊的杯子又繼續擦。

兩人就這樣在安靜的酒館裏待着,晦暗的房間中只有擦杯子時發出的小小的簌簌聲。

“計劃失敗了。”片刻之後,蛇老板又說,“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但——”

“我知道。”黑石打斷了他。

老蛇愣了一下,又說,“多年前我把那裏埋過一次,現在我也打算——”

“我知道。”黑石第二次打斷了他,這一回還飛快地瞥了蛇老板一眼,申明,“我已經不再參與這個計劃,不要讓我知道更多的信息。”

蛇老板有些語塞,他明白為何黑石會有這種判斷。

如果流放島的計劃沒有失敗,他現在萬不可能有心思去想黑石。他會真如其他人所言,一步一步往天上走去。而那一刻他将融入到刺目耀眼的光芒裏,又怎麽會低頭看到陽光照不到的陰暗的角落。

兩個人在一起時,黑石或許會沉淪在情感中失去方向,但分開的這兩年他越來越認得清彼此的差距。

就像老蛇曾經對他說過的那樣——“放眼望去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但其實他們都不一樣,有的人天生是領袖,有的是戰士,還有的無論怎麽努力,一輩子都是奴隸。”

這也是蛇國人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蛇國到現在也不廢除奴隸制度。

黑石聽到這話之際并不知道老蛇想說的是基因問題,他只是淺薄地理解到對方暗示他不是領袖,但當然他也不是奴隸,他是戰士。可以為英雄所用,也可以被奸雄別在腰間。

“我喜歡你。”老蛇突然說道,“過了這幾年,我仍然沒法改變這一點。我說了不會強行把你帶走,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黑石聽到這話竟沒有一絲驚訝,他笑了笑,搖搖頭,“如果我不答應呢?你是不是要把這酒吧一把火燒了,再把老板也挾持起來,逼着我跟你上飛機?”

“不會。”老蛇堅定地說。

“這是你說的,”黑石擡眼望着老蛇,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那我不回去。”

老蛇定定地望着黑石,想從對方的眼中找到一絲的動搖和欺騙。

他相信黑石是喜歡他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在他身邊留了那麽多年。他并不是每一次都有要挾黑石的籌碼,但黑石仍然沒有主動離開過。

只是這一回,他失望了。

老蛇到底越來越老了,此刻他似乎缺乏一種用武力去争奪戰利品的勇氣和力量。他的肢體開始衰敗,內心開始枯竭。他更希望得到一些自然而然的陪伴和眷顧,但很可惜,大半生的所作所為讓他在情感上顆粒無收。

他終究變不成自己的父親,做不到越老越狠厲。

他從黑石的眼中找到了答案,于是錯開了目光,默默地點點頭。

黑石确實不想再開始了,至少不是現在。他需要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覺,否則他根本沒有選擇與辨析的能力。老蛇就是一種毒瘾,在他最痛苦的時候給了他片刻的解脫。于是每一次遇到痛苦,他都會從老蛇身上尋求麻醉與慰藉。

可在清醒的時候他卻深深地明白,每一次快感席卷了神智、驅逐了痛苦之後,它也在一寸一寸地挖空他的靈魂與肉體,讓下一次的痛苦來得更洶湧,而他也必須要用更大計量的毒品來填補空缺。

這幾年的迷茫就像戒斷反應,讓他偶爾也會産生致命的動搖。老蛇的話更會勾起他對虛幻的美好的懷念,心瘾難戒,大概也就是這種感覺。

所以黑石說完後不再看老蛇,他繼續收拾着吧臺,當老蛇不存在。

喝完那一杯不知道是什麽釀造的酒後,老蛇離開了。

黑石沒有起身送他,只是任由他打開酒吧門,再把木門輕輕合上。

黑石用力地擦拭着調酒的器皿,不知道過了多久,連手臂都因用力過猛而酸痛。

等到他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後,他才扭頭朝門口的方向看去。

從門縫透進來的光線越來越暗了,夜幕終于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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