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
老蛇是第二天飛回蛇國的,那一天天氣很好,他站在機場一直等。他以為黑石會來,但等到他離開之際,他都沒有看到黑石的身影。
其實黑石來了,他遠遠地望着老蛇,直到老蛇進入了登機口,消失在長廊中。
黑石買了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一直坐到飛機起飛。他想起很多年前老蛇給自己買的漢堡和可樂,現在他也買了,只是他沒有老蛇的魄力,他始終做不到把這些遞給對方。
飛機在他的眼前滑行,透過玻璃窗,他看到它慢慢地融入天際。
飛機上坐着他的尼布甲尼撒,只不過這個尼布甲尼撒不再建造巴別塔。
黑石在玻璃窗面前待了很久,回到酒吧時老板問他是不是去告別了。
黑石問告別什麽?
老板笑出一臉的淫蕩,他指了指臉上的傷疤,第一次對黑石談起過去。
他說——每一次我想起給了我這道疤的女人,我都是你現在這副魂不守舍的表情。
黑石笑了,他低頭望着自己的雙手,他問,你愛她吧?
“愛,”刀疤答,“這輩子不會再遇到第二個能給我那麽深刻的記憶的人了,我能不愛嗎?”
黑石的手掌落下了幾滴水珠。他深深地呼吸着,不敢把頭擡起來。
直到最後他才捏緊了殘缺不全的拳頭,咬牙切齒地道——“對,我也是。”
老蛇把老宅給了那個女人和自己的女兒,他則徹底搬離了那裏。
女人一開始不願意接受,畢竟那宅子裏發生的噩夢是她一輩子的創痛。但見着女兒喜歡,最終沒法,也依着女兒去了。
這棟宅子藏着太多人不堪的回憶,無論關于女人的,還是關于老蛇和黑石的。但那都是上一輩的事情,而到了女兒這一代,女孩只記得自己很喜歡窗邊的書桌,還有那張松軟舒适的大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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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外面有一個小院子,從書房看出去,可以看到春季時的花團錦簇和秋季時的落葉紛紛。
女兒畫了很多畫,那些明媚的色彩裏沒有一絲憂傷與仇恨。
所以老蛇永遠都不會告訴她,在這個房子裏發生過多麽可怕的事情,不會告訴她所有童話背後,都有着血腥的真相,也不會告訴她在那些漂亮的花朵和茂盛的樹木深處,有好幾具屍體已經腐爛,與塵土融為一體。
其中也包括方醫生。
人是要往前走的,過去的事情如果能忘,他會努力忘記。
他遷居回了蛇國的中心,他仍然忙碌在旗下各個商樓、妓院、賭鋪和拳場的管理中。蛇家一如既往地繁榮昌盛,富得流油,可住在城堡中心的老蛇卻再也沒有讓另一個人時時站在自己的旁邊。
有些人是不可替代的,哪怕連老蛇自己也想不明白,黑石于他而言,到底特殊在哪裏。
紅毛的葬禮是在第二年秋天舉行的。
紅毛還是死了,只不過沒死在車禍中,而是後來偷渡時被亂槍掃射死的。
熊國、蛇國和狼國的關系曾一度很緊張,可後來又迅速地和解。而偏偏紅毛就是在最緊張的那段日子越過去的,他知道風險所在,只是仍然堅持要冒這個險。
他在蛇國有個女人,肚子裏有他的種。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這回事,那女人也從未提過兩人要有什麽未來。所以他們彼此都覺着是身體寂寞的相互撫慰,直到撫慰出了結果,紅毛才意識到自己想要一個家。
那女人被送進了醫院待産,得知訊息的那一天,紅毛內心翻騰,後脊和手心都在出汗。
他又欣喜又惶恐,連夜就要趕過去,也不管這是不是一個好的時機。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而或許他這輩子只有這一點點的幸運。
和他一起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路上他們還在讨論孩子的名字,讨論孩子會是什麽模樣,其中一人說自己孩子之前有不少小衣服,都沒丢,到時候讓老婆收拾了,給紅毛送去。穿百家衣吃百家飯,孩子就長得高長得壯。
可惜紅毛并沒有機會見到那一天,最後留在他眼裏的是交替的火光。手電筒和槍管迸射的光芒在黑色的天幕下飛舞,就像為孩子出生而放的煙花一樣。
紅毛是第一個被擊斃的,那兩人沒法管他的屍體,落荒而逃,所以他的葬禮沒有屍體。
犬牙來了,他在葬禮上沒有見到一個熟人。不過還好,黑羽陪在他的身邊。
黑羽從犬牙嘴裏聽說了紅毛的經歷,他說可惜了,明明已經走到了彼岸,卻最終沒有爬上去。
但犬牙覺着紅毛不虧。他本來應該死在流放島,但他逃出來還活了那麽多年,這些年都是向上天借來的,到了最後還能知道有個孩子——他過得不差,比老鬼和三面熊他們好多了。
紅中是在冬天時回到的象國,每一次見到紅中,後者都變得更精壯一點。紅中說他要晉升了,以後不跑一線了。
大餅說你終于不跑了,否則我還不知道去哪給你收屍。
雖然是晉升,但紅中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如果沒有戰争,現在他或許只在某一個工廠裏做着最苦最累的活,他的家徒牆四壁,上數三代都一點背景沒有。要想在象國這種富饒的國家混出名堂,幾乎是不可能的。
戰争讓他發揮了作用,也是唯一能讓他證明自己出類拔萃的地方。離開戰場就像斬斷了他的翅膀,往後幾十年的行政管理崗位,大概才是真正折磨他的牢籠。
但是和平總是會來臨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經歷連年的戰亂折磨。即便紅中願意,也不是他敢于犧牲就有沙場給他拼搏。
大餅說沒事,實在不行了就和我一起去跑車。跑車你總會吧?我記着你三天三夜不睡覺都沒問題。
北風說如果實在做不了,等到沒法忍受的時候再離開。不要把路想得太狹隘,摸索一下,就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活法。
戰争打散了很多人的夢想,但夢想是可以重塑的。連那些工廠房屋都能再次拔地而起,那災後重建也沒有紅中想象的那麽難。
回狼國的路上,九萬接了一個電話,是犬牙打來的,他說他過段日子去看看他倆,不知道方不方便。
犬牙這幾年過得還可以,雖然算不上富裕,可至少能養活自己,吃穿不愁。黑羽又特別能幹活,有時候掙得比他還多。
話雖如此,九萬還是再次抛出了讓他倆進廠裏幹活的建議,他覺着犬牙這人仗義,就算過去的履歷不太光彩,但只要把朋友當朋友,就不會随便坑人。
九萬在商場上混跡多年,他知道能夠有一兩個交心朋友來協同管理大本營的重要性。生意場上交到的朋友都隔着一層紗,誰也看不穿在這層紗背後,對方到底是舉着酒杯還是端着槍。
但犬牙還是拒絕了,他說他什麽都不會,做不好,就不要為難九萬和北風了。
見到犬牙的那一天,九萬也明白對方拒絕自己的原因。
犬牙比想象中的滋潤多了,黑羽也是一樣。他們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除了嘴巴裏仍然蹦出烏煙瘴氣烏七八糟的髒話外,還真是和幾年前髒髒臭臭的模樣很不同。
犬牙說他就是糾結想要個農場,現在農場不好弄了,這幾年狼國的土地越來越貴,甚至有時候不是有錢就行,手續還得辦一大堆。
這麽一說反而提醒了九萬,九萬說他和北風幾年前承包了幾個果園,不在狼國,在象國。如果他們樂意,可以幫他們看園子。不過錢肯定就不如在廠子裏做管理的高,每天還得幹點活。
犬牙和黑羽立馬答應。幹活什麽的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個事,在外頭肉搏了那麽多年,即便現在突然不打了,他們也得時不時跑一跑,跳一跳,游游泳,來活絡活絡筋骨。
北風也表示贊同,他說交給別人不放心,但交給他倆還是可以試一試的。只不過老牛老馬什麽的要他們自己買,那是果園不是田地,所以只有摩托車,沒馬也沒牛。
犬牙說沒事,他們還得買一貓一狗呢,一起買了指不定還能便宜點。
于是事情就這麽定了。
那一天不出所料,大家都喝得很爽。這一次北風也喝了,他也是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喝高。喝到最後他拽着九萬的胳膊,胡亂地說些什麽。
九萬聽不清楚,一個勁地問。但問了也沒用,北風回答了還是聽不清。
最終黑羽看不下去了,他說你別問了,他就是說他喜歡你,很喜歡你,你害臊不,你他媽還逼着對方說了那麽多遍。
九萬嘿嘿地笑起來。
犬牙踢了黑羽一腳,說那你也說一遍給我聽聽。
黑羽別了犬牙一眼,搖搖頭,冷冷地道——“說個雞巴。”
但犬牙就喜歡黑羽這樣,黑羽越抗拒,他就越黏着他,越挑釁他。不過也還好他們相互挑釁着,不然現在也萬不可能坐在一起。
尾章
這一年秋天的某一天,象國丘陵城的遠郊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早上就開始天黑,到了下午天空幾乎和夜晚一樣。
雨是從傍晚開始下的,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放晴。
犬牙從小屋子裏走出來,眯起眼睛望向蒼穹的深處。
丘陵城仿佛被大雨洗淨了一樣,無論是屋頂還是葉片,無論是草地還是柏油路面,無論是窗臺前的幾塊瓷磚,還是花園路上鋪就的青石。
犬牙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他也有一個這樣的小破屋,屋裏還有一只貓和一條狗。
那一年他十八歲,他覺着有點口幹還有點饞,于是決定趁着好天氣,去集市買一袋橘子。
他沿着路一直走,沿途搭了一輛馬拉着的板車。馬車車夫喝了一點火馬酒,身上都是酒氣,包裏還剩下幾片血狼肉幹,随着板車一晃一晃。
犬牙向馬夫讨了吃,口便更幹了。
到了集市後,他從車上跳下來。
他猶豫了一會自己是先去雜貨鋪報道,還是先買橘子,最終決定是後者。他可以抱着橘子去雜貨鋪,一路走一路吃,吃完了也有力氣開工了。
可惜他那天沒能去雜貨鋪報道,因為轟隆一輛車駛過,車門打開,上面下來了幾個人。他們将犬牙捧在手裏的橘子撞落了一地,又把犬牙和那個橘子店老板一并抓住。
他們問,你叫什麽。
犬牙不說話。
他們擰住犬牙的面頰,逼着他張嘴。
犬牙面頰一痛,皺緊了眉頭。
他們說,那你叫犬牙吧,以後就叫你犬牙。
“犬牙,”黑羽從後面走上來,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他順着犬牙的目光看去,卻不知犬牙為何出神,“看什麽呢,看那麽入迷?”
“沒什麽。”犬牙笑起來,從兜裏掏出煙遞給黑羽。
“那在想什麽?”黑羽幫犬牙把煙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根。
犬牙沒有回答。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走了很遠了,在經歷了多年的漂泊之後,他仍然站在一幢小屋面前,悠閑地抽着煙,悠哉地望着天。一切都和多年之前的那一天很像,可一切似乎又已滄海桑田。
天空藍得像假的一樣,果園的枝頭都挂滿了金色的食糧。
犬牙再次往天空看去,他深深地呼出一口煙,望着煙飄向遠方,飄向天際。
“你想吃橘子嗎?”犬牙問道,側頭看向黑羽,“我們摘幾個吧。”
黑羽定定地望着犬牙一會,點點頭,說——“好啊。”
潭西南而望,鬥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唐?柳宗元)《小石潭記》
番外一:堡壘
(九萬x北風)
(1)
那件事發生在九萬和北風離開象國之際。
臨走的那天晚上,大家慣例再聚一次。北風被幾個戰友拉到一旁敘舊,即便喝酒不怎麽上臉的他,此刻脖頸和面頰也微微泛紅。
聚一次不容易,誰也不知道下一回又到什麽時候才再碰一起。
九萬沒意識到自己盯着北風看,畢竟他視線也有點晃。直到大餅杵了杵他的胳膊,才讓他遲遲收回目光。
“你還喜歡他?”大餅話一出,九萬就酒醒了大半。
北風好面子,和戰友加兄弟搞在一塊的事情,怎麽說都得經過北風的同意才能公開。九萬不知道大餅從哪裏得到的消息,但必然不是北風——九萬十分确定北風什麽決心都沒下,因為他問過好幾次,北風都只說先這樣,原來怎麽樣就繼續怎麽樣。
所以大餅這麽一問,九萬的心髒就提起了半截。他估摸着是不是自己眼神太放肆或者有什麽不該有的親密動作讓大餅有所察覺,可如果連大餅這種神經大條的家夥都察覺了,那其他人——
“什麽意思?”九萬佯裝不知,警惕地問道。
“你他媽都快把他盯出個洞來了,”大餅嘿嘿直笑,瞥了一眼北風,目光又轉回九萬臉上,“你那麽多年沒結婚,就等着他呢?我說你也三十好幾了,有那麽害臊嗎,有什麽事直說不就得了,成不成都好,總不至于懸着心不上不下——”
“行了行了。”九萬擡手打斷了他,大餅本來就話多,喝了酒話更多。他不像坐在更遠一點的南哥,喝上頭了往桌子一趴,半個多小時了再沒擡起頭來。
九萬皺起眉頭上下打量大餅那張豬肝紅的臉和滿臉的橫肉,突然笑了,“誰他媽跟你說我喜歡他?”
對,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如果北風已經說了,那九萬大可大方承認。可如果北風沒說,而偏偏是——“你自己說的啊!”
九萬心說完了。
聽到這話,他立馬反省自己這兩個多小時內涉及的各種各樣的談話主題。可他思索了幾十秒,還是沒想出哪時說漏的嘴。
于是他擰緊眉頭,再次刺探着問——“你記錯了吧,我什麽時候說過?”
大餅一拍大腿,道,“你不記得了?我們可都記得啊!”說着他立馬去晃旁邊睡得正甜的南哥,一邊用力地搖動着他的肩膀,一邊問着九萬是不是喜歡北風,是不是說過喜歡北風。
九萬趕緊讓大餅小聲點,被其他人聽到多不好意思。豈料南哥迷迷糊糊地擡起頭來,理解了一會問題後,也點點頭,毫不猶豫地道——“對啊,九萬,你自己說的,你不記得了?”
九萬真不記得了。
不得已,大餅和南哥只得你一言我一語地描繪着當時的場景,到場的人員,臉上的表情,以及談話的內容并且當九萬語出驚人後,大家的反應。
而當時大家的反應是——“哦,我就知道是這樣。”
“我他媽完全不記得。”九萬斬釘截鐵地道,他又搜羅了一遍大腦,估計是某場戰役讓他大腦格式化了,還定點格式化了這一段,以至于他真是一點線索都找不到。
喝到斷片,也有這種可能。
“那我問你,我們剛入伍那會,隔壁排的鷹仔找北風麻煩,這事你記得吧?”南哥揉揉眼睛,換了種問法。
九萬想了想,點點頭,“記得。”
“就是把北風堵住,給他灌酒那次。我們一開始都不在呢,就你在,是不是?”
九萬再想了想,似乎有一點點印象,于是他又點點頭,“好……好像是……”
“你上前幫北風擋了,開個水龍頭把壺裏的酒就這麽灌下去。當天晚上你吐得滿床都是,第二天臭得我們都不敢進宿舍,你還被北風罵了一頓,是不是?”
這麽一說,九萬就想起來了。
他真有那麽一次吐得滿床都是,因為那次他被同樣喝到斷片,第二天完全不記得前一晚發生過什麽的北風從床上拖到地上,再從地上拖到宿舍門口。
“然後我洗了好多床單和被套。”九萬喃喃地道。
(2)
是,在九萬的記憶裏是有這麽一件事,那是發生在新兵入伍大半年之後。
那時候九萬已經和大夥混得很熟悉了,但北風就沒有那麽熟。雖然北風什麽都做得很好,但關鍵的一點就在于他不太很合群。
大家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小夥子,血氣方剛,又自來熟。能一起喝酒一起流汗就是好夥伴,而北風時時刻刻都保持儀态,反而讓人産生了深深的距離感。
但偏偏北風特別得排長的喜歡。因為他刻苦,努力,少說話,多做事。他的漠然和低調讓排長十分看重,可戰友卻對此抱以微詞。
畢竟在大家都受罰的時候,他總是能做幸免的那一個。大家都被禁足之際,他也能随便出去逛逛——這是讓人不能忍的,因為即便讓北風出去逛逛,北風也不怎麽去,白白浪費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還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硬是讓人又羨慕又嫉恨。
所以那一場捉弄其實是蓄謀已久的。
隔壁排有個叫鷹仔的家夥,就是整件事的主謀。
鷹仔是移民家庭出身,他父母都是鷹國人。鷹國是不屬于大獅國的,在獅國解體之前就是獨立的國家。鷹仔在獅國土生土長,雖然模樣和大家不太像,但一口流利的鴉省音,也逐漸讓大夥接受了他。
不僅如此,他還特別能玩,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當然他也有鴉省人的特征,那就是總能想盡一切辦法,合理或不合理地掙到外快。所以當大家餓得睡不着時,他的口袋裏永遠都有壓縮餅幹。當大家累得死去活來時,他又能掏出幾罐功能飲料,讓夥伴稍微緩一緩。
所以大家都很需要他,而這結果便導致——大家都很聽他的話。
他看北風不爽很久了。原先他也是想把北風拉過來的,但沒辦法,北風就像不食人間煙火一樣,對他的那些小能力、小聰明不屑一顧。
兩三次下來,鷹仔也不爽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擺明了就是和北風不對付。
他知道北風遲早是要升排長的,看現在領導對他的喜歡程度就可想而知。而一旦兩個排并在一起,需要連長時,如果不是空降一個給他們,那這榮譽必然也落在北風肩頭。
雖然鷹仔也很努力,但他到底沒有北風拼命,所以要整一整北風的念頭早就在他腦子裏盤旋了無數次。
直到那一天,他終于等到了機會。
九萬隐約記得,那天是休息日。他們出去買了日用品之後,就和戰友在外頭喝酒了。而北風照例只跟他們買日用品,然後便早早地折返營地。
只是他們不知道,鷹仔和幾個小兄弟已經堵在營地附近的一個小酒館中,就等着北風回來,連拖帶拽地把他拉到酒館裏。
北風不喜歡喝酒,但他面子薄。剛進部隊沒多久,他的眼力見也不太強。他一開始沒看出鷹仔要整他,畢竟鷹仔也沒表現得太明顯,就是讓他跟大夥喝幾杯,大家都是來流血流汗的,他始終這麽不近人情,讓他們想更團結都不行。
北風一聽也覺得是。他向來不想惹任何麻煩,也不想給戰友或上頭制造困擾。于是他把日用品放下,說自己只能喝一點,酒量不好,明天還要出操,他怕起不來。
鷹仔和幾個人連說是是是,當然當然,我們喝酒是圖個樂子,沒幾個人像九萬一樣非得喝醉不可。
但實際上是怎麽樣,鷹仔心裏清楚得很。他就是要讓北風起不來,讓他出岔子,讓排長覺着和九萬走得近的後果必然如此,而歸根結底北風不似九萬。
無論之後排長如何處置他,至少都能讓鷹仔出出氣。
他就是想看排長懲罰北風的樣子,說實話入伍大半年了,他還真沒多少北風單獨受罰的記憶。
所以一杯過後又是一杯,一瓶過後又是一瓶。北風真的不能喝,他已經感覺到暈乎了。他不知道喝酒之後感覺無力是很少見的,所以壓根沒有想到鷹仔在酒裏加了助睡眠的藥。
其實有時候他們也會這麽玩,用一點非處方的安眠藥加上酒精,喝高了就騰雲駕霧,感覺又刺激又酣暢。但北風不能這麽玩,他連小刺激都沒怎麽受過,一下子給他上了個大刺激,沒多久便混混沌沌,拉着自己的日用品含含糊糊地說要回宿舍了。
這時候,鷹仔就不讓他走了。他們扛了一個大酒壺,壺口是水龍頭似的開關。鷹仔直接爬到了桌面上,坐在酒壺之上。
他指着底下的水龍頭說,你喝了這個我就讓你走,你不喝,沒人讓你走。
北風這回終于發現鷹仔要當衆羞辱他了,讓他到對方的胯下喝酒,這是他怎麽也不可能做的事。但他眼前晃得厲害,也根本沒力氣從包圍圈中出去。周圍人的叫嚣越來越大聲,可那聲音仿佛催化劑一樣,讓北風眼前的景象晃得更兇猛,雙手也更加沒有力量。
不得已,他最終被推到了酒壺旁邊。他的身子一軟,被人摁了下來。有人的手在他眼前動作,像是要給他打開水龍頭。
耳邊“放水”的呼喊更劇烈了,像打雷一樣震得北風頭暈腦脹。
也就在這時,他突然聽旁邊有人吼了句——“行了行了,別搞他了。”
(3)
說話的正是九萬。
其實九萬是看了一會的,他沒有和大餅等人在外頭喝太久,也提前回來了,還順便買了點好吃的給北風。誰知回到宿舍後沒見到北風的人,也沒見到北風買的日用品。仔細一尋思,馬上就沖着外頭最近的那家酒館去。
他到的時候,北風正在被大家灌酒。
九萬沒插手,他是不想直接和鷹仔等人起沖突的,往日裏他和隔壁排的關系也不算差,要真鬧僵了反而不好辦。所以他可以等到北風喝多了,再叫鷹仔給個面子,讓他把北風扛回去拉倒。那鷹仔氣也出了,自己也以最和平的方式化解了紛争。
只是他沒想到鷹仔最後還來了那麽一招,這一下九萬看不下去了。
不過自然,九萬是不可能和那麽多人作對的。否則讓鷹仔就這麽放北風走,鷹仔也下不了臺。到時候要在酒吧裏打起來,指不定自己和北風也受牽連,最終記上一大筆,還被勸退回家。
北風絕對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他付出了很多努力,兢兢業業的背後是他不想出任何差錯也不想給任何人丢臉的動機。而一旦九萬把事情鬧大,就算九萬是出于好意,北風也無法自處。
所以九萬作出了一個決定——“我替他喝。”
是的,這樣鷹仔就沒有辦法不答應了。他可以針對北風,但他不好針對九萬。九萬和大夥的關系都不差,平日裏得到什麽好處,也從不藏着掖着。而現在九萬率先示了弱,鷹仔也不得不應承下來。
九萬喝了嗎?喝了。九萬不僅喝了,還喝了很多。他不需要別人幫忙,自己就打開了水龍頭。酒嘩啦啦地流出來,他便咕咚咕咚地吞下肚。
後來發生什麽,九萬就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鷹仔自己把水龍頭關掉,跳下桌子,架起九萬,扶到桌邊坐下。
鷹仔說你喝雞巴喝,我他媽不是針對你,你知不知道?
九萬說知道知道,算了算了。
而這時他們排的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回來了,九萬連忙讓他們把喝多了的北風帶走,沒多說鷹仔的事,也沒讓他們替自己報仇。
那天兩個排的人在酒館裏又喝了一頓,相互之間也有些摩擦,但因為九萬不再計較,後來也沒演變成大的争執和鬥毆。
九萬喝得很醉,喝到後來,南哥和大餅都坐在他旁邊。
也就是那會,大餅問他你幹什麽,幹一架不就完事了,你還真讓鷹仔騎你頭上?
九萬也不記得回答了什麽,大餅罵了幾句,又突然問,你對北風怎麽那麽好,你們之前認識很久了?
可惜九萬依然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麽,記憶到這裏,就直接接到第二天被北風拖出宿舍洗床單了。
(4)
“你知道你回答了啥嗎?”大餅又嘿嘿地笑,還和南哥交換了眼神,笑得更賊了。
“我真不記得了。”九萬如實說道,“你們要不提起來,我連鷹仔這個人都忘了。”
大餅猥瑣地在九萬大腿上搓了搓,壓低聲音道——“你說他香香的,聞着真好。”
九萬愣住了,到此,好不容易,他的記憶終于徹底接通。那些被塵封太久的畫面和聲音突然蘇醒了一般,讓他回憶起當初的原話。
沒錯,原話并不像大餅說的那樣,而是——“他香香的,我真喜歡。”
大餅和南哥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問他,你怎麽不把這事和北風說,指不定你說了,他對你也有意思呢?你看,你為他頂酒,為他擋槍,為他探路,還為他被炸得胳膊和大腿差點廢掉。現在退伍了,你還和他生活在一起。你說這是為啥,還不是因為你喜歡他,喜歡那麽多年了,不說出來豈不可惜。
九萬有些恍神。
他居然都喜歡那麽多年了,而沒有人提醒,他甚至都不敢對自己承認。
他向北風的方向看去,北風依然和幾個戰友聊得熱絡。他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和北風發生了關系,因為在此之前他們是這樣的狀态,在此之後也是一樣。
他們早就在一起了,無論有沒有說過那句話,有沒有正式承認彼此的關系,他們都已經在一起了。
回去的路上九萬問北風,“你記得鷹仔嗎?”
北風說記得,“後來退伍不是回家搞土木建設了嗎?是那個鷹仔嗎?”
九萬說是,頓了頓,又問,“你還記得關于他的什麽事?”
“我記得你被他灌酒,灌得上吐下瀉,”北風別了九萬一眼,“媽的,你要是再喝成那逼樣,我警告你,你他媽就睡門口吧。”
九萬笑起來。他搓搓手,摟了摟北風的肩膀。
北風确實沒有想起那些事情,但或許想不起才是最好的。那說明九萬成功地保護了他,無論是他的肉體,還是他的靈魂。
九萬确實不是一介猛将,他遠不如北風敢迎着槍林彈雨勇往直前,也不及北風以一當十,一個人從敵後方突入,單槍匹馬就能幹掉一個加強班。
但九萬會跟上,每一次北風沖鋒之後,他都是第一個跟上的人,他會随時警惕着北風周圍的危險,會在危險來臨的一刻,比北風更先反應,然後推開北風,擋在對方的面前。
他就像個移動的堡壘罩在北風的周圍,所以北風可以放心地沖,放膽去做。
這就是九萬的勇敢,而他确信以這種方式,在自己戰亡之前,北風總能待在安全的地方。
番外二:塹壕
(黑石x老蛇)
(1)
黑石一共回過蛇國三次,也見過老蛇三次,當然對老蛇來說,只有一次,因為其餘兩次黑石只是遠遠地看着,沒有靠近,也沒有讓對方發現自己。
第一次回去是在一年之後,他走的那一天對酒吧老板刀疤說,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來,如果能,我還想繼續做下去。
其實一開始黑石回去的目的并不是要去看老蛇。
他和老蛇分開幾年了,從經常關注電視報紙,到後來聽到老蛇的消息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他心裏裝着這個人,或許後半輩子也沒法抹去,但不代表他還能把高度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人身上。
距離和時間讓某些感覺隐藏了起來,他相信老蛇也是如此。
他回去是看望老蛇的女兒的。
那天晚上他接到了女人的電話,女人不知道通過什麽途徑打聽到黑石的下落。她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時,黑石還有點茫然。
女人沒有什麽事,就是問問黑石怎麽樣,問問老蛇有沒有找他麻煩,再說女兒老提起他,諸如此類,等等。
黑石很奇怪女人為什麽會打電話給他,他直截了當地指明自己和她沒有那麽深的交情。
女人告訴他,她也不知道,或許是老蛇身邊真正對小女孩好的人不多,而她認為黑石是一個。
“我們确實沒有什麽交情,但你是第一個和老蛇分開後,仍然給我們寄錢的男人。”
這麽說黑石就想起來了,他确實在安頓下來之後,時不時寄點錢回去給那個女人。他其實沒什麽想法,自己在鷹國孤身一人,能花錢的地方也不多。只是偶爾還會想起那個小女孩曾和他親近,讓他覺着自己在世上還有惦念與牽連。
他從來沒有署名過,但女人猜得到。
她一輩子沒離開蛇國,能從海外寄東西給她們母女倆的,除了黑石沒有別人。
“你結婚了嗎?”女人問。
“沒有。”黑石答。
“你不打算結婚後,有個自己的孩子嗎?”女人又問。
黑石想了想,說,“不知道。”
他沒有把話說死,但成家仿佛是一個距離他很遙遠的事。遙遠到“家”只是別人口中的一個符號,而他腦中則形不成任何清晰的概念。
他和刀疤一樣,家對他們來說都太沉重了,肩膀的肌肉和骨骼都被磨損得傷痕累累,根本擔負不起這份責任。
女人挂斷電話後,黑石坐在床邊想了一會。
刀疤聽到他講電話的聲音,扯開簾子看他,“怎麽,你過去那女人找上門了?”
黑石瞥了他一眼,沒回答。
刀疤什麽都不知道,他也就沒有糾正的必要。
但刀疤以為自己知道,所以他伸伸懶腰,自作聰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