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宮廷卷

——我所擁有的,我所沒有的,都是上蒼賜福。

遙遠霄漢繁星彙聚成河,今晚少見的沒有月亮,似是藏在了夜幕裏。

遠處篝火連成暖色,将士們笑鬧一片,蟲鳥低語,卻毫不影響兩人的交談。

他們站在高高的山丘之上,左邊的人身披戰甲,右邊的人素衣白衫,看着偌大的皇城,綿延起伏的飛拱檐角,一個連着一個毫無盡頭,宮殿亭榭錯落有致,賞心悅目。

長客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名義上的侄子,這個和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些相似的侄子,道:“待一切塵埃落定後,殿下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

“嗯?”

長離歪過頭看他,氣質如淵,眼裏沐浴在一片璀璨的星光之中,他輕笑着反問:“如果失敗了呢?如果失敗了,長客叔叔就得不到死後和我爺爺同葬的機會了呢。”

微風沁涼。

長客靜默不語,一雙暗沉沉清泠泠的眸子只是看着他。

長離見了,有些無趣,态度說不出的無所謂和漫不經心,笑吟吟地猶自說道:“如果失敗了——那又如何?”

他有各種辦法東山再起——長離從來不怕輸,他可以抓住各種機會,通過任何方式,即使是不擇手段機關算盡,他也要得到他想要的。

大雨突然毫無預兆地降臨,噼裏啪啦地打在屋檐上,婦女們趕快出門收起晾曬的衣物,匆匆忙忙地喊孩子快點回家,一邊不停朝鄰居抱怨這說變就變的天氣。

噔噔馬蹄聲由遠而近地傳來,在雨打聲中顯得格外契合,越來越多的馬蹄聲合着上一匹馬的足音緊密地接連在一起,濺起春天外翻的泥土,掀起一陣幹澀的青草香。

雨打芭蕉打了一夜,水花如沸。

三月底,樂川王率領五大校營北軍包圍皇城,與京郊外同長離彙合。

消息傳來,朝臣激憤,無人料想竟會發生這種事,包括宣德帝在內,在雲長風被立為太子之後,他一向偏寵長離,十足的慈父形象,長離看起來也沒有這種心思,父子間一派天倫之樂。

他當真是猝不及防。

在約兒為他生下一對雙生子時,他早已思慮好今日,一人得無上權利,一人享随性自由,兩者不可兼得,于是便一人分之其一,這樣倒也實現了兩者的平衡。

于長風,他給的是重視;于長離,他給的是父愛。

然而現在……看看,真真是狼心狗肺!

宣德帝一時氣極,竟是一口鮮血從心肺湧上,吐在禦階之上,朝臣議論聲戛然而止,繼而驚恐地響起一聲聲呼喚。

宣德帝氣血攻心,然而此時卻毫無法子,長離出棋落子一向神鬼莫測,手段高明,或許這次謀逆也不是心血來潮,還不知道是謀劃了多久,想起平日裏長離一副跳脫讨喜的模樣,宣德帝只覺心痛惱恨。

這皇城宮牆內,竟然淪落地只剩禦林軍可用,而大祁的其餘軍隊,最近的也遠在千裏之外,遠水自然解不了近渴。

一時間竟孤立無援。

此時沂源宮中,太後把手中的魚飼料放在瓷碗裏,裏面紅色鯉魚沿着邊沿游來游去,見到魚料,紛紛湧至她的指尖周圍。

兵臨城下,太後并不着急,是的,她應是這全天下最不着急的人了。

無論是誰繼位,為了籠絡人心,都不會對她,對這個晁匡帝的遺孀做什麽,所以她的地位依舊會高高在上,是不會發生任何改變的。

是了,她應當是這全天下最不着急的人了。

太後嘴角輕輕笑着,露出額際的皺紋,神色慈祥端莊,宮女閩草站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遞過魚料。

“太後娘娘……”

“噓,不要說話。”太後比了個禁聲的動作,手指沿着瓷碗邊際逗弄魚兒,看着水中的幾條紅鯉魚為了飼料互相游走,彎起眼笑小聲感嘆道:“你看,他們幼時同生,如今長大,卻為了糧食争來争去,本宮到不介意給他們機會,而最後,誰會得到糧食,是看他們自己的本事。”

自晁匡帝歸天西去之後,大祁盛世局面開始頹廢,逐漸走着下坡路,不然怎會有蠻人起了反抗的野心,開始不斷騷.擾邊境?不然怎需十一年前樂川王領兵前往邊關鎮守大祁山河?

宣德帝無疑是明君,從他能維持晁匡帝打下的天下而不至于崩潰這點可以看出,然而他終究不是天下霸主,他骨子裏帶着柔軟的天性,這從他有深愛的女人和将兩個孩子的未來劃分明确都可以看出。

身為帝王,他應該翻手雲,覆手雨,不偏寵誰一方,不重視誰一方,誰也不偏頗,一時捧高一時踩低,他應該讓誰都覺得自己還有希望,讓他們争鬥、讓他們算計、讓他們在泥濘中成長,直至抉擇出真正的皇儲。

這樣選出的皇儲,才是這大祁選擇的君王。

他首先應該是大祁的皇帝,才是孩子的父親。

而如果宣德帝做不到這點,太後低眉,突然把所有飼料都扔到瓷碗裏,看着瓷碗裏的魚兒迅速瘋狂地游來游去,一時散亂,太後娘娘神色慈愛,那麽就由她來做好了。

反正,她已經做的不少了。

禦林軍身先士卒,然而終究寡不敵衆,整個大祁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百姓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覺得沛京彌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圍,來往的人越來越多,壓抑而沉悶,再看看陰雨三天的穹頂,似是察覺了什麽,搖搖頭回到卧居之內。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局勢已定即将破釜沉舟之時,卻有另一支軍隊從南而至,宛如天明破曉,神來一劍,直.插北軍後方。

雨又纏綿着下了一天,北軍回擊,兩軍激戰數日勝負難分。

局勢風雲變幻,所有人始料未及,又來一支軍隊,領軍之人竟是長将軍青伢,兩軍分成南北兩支,從側面夾.擊而下包圍北軍。

長離解盔下馬,俯地請罪。

一切終是塵埃落定,軍隊浩浩蕩蕩,雲長風再見長離之時,已是四日之後。

那日兵敗,長離在長信殿前跪了整整一宿,言已知錯。

那晚風雨交加,長離硬是生生跪了一晚上,二日太醫一觀,身體已落下病根。

宣德帝最終還是沒有硬下心腸,只當長離被人蠱惑,賜死幾個一同謀逆的罪臣,一道聖旨讓長離遠離沛京,前往邊疆鎮守河山功過相抵,沒有奉召不得回京。

而樂川王,宣德帝也只是揉着眉卸了對方将軍職位,收回兵權,他依舊是大祁尊貴的王爺。

今日便是長離離京之時,雲長風拗不過長央懇求,來送他。

雲長風緩緩來遲,從自己的馬車上下來。

長離一身白色直裾,他鮮少穿白,今日一身不染塵埃的潔白,看起來如同陌上公子,有那麽幾分舉世無雙的味道。

長離見了他,神色竟是有幾分喜意的,最後都籠成一個複雜的笑容。

雲長風不知道他是演戲還是怎麽,神色閃了閃,什麽也沒有說。

只是腦海中片段似的閃現一些記憶,年少時一起走過的路,夜深時夏風裏的低語,聚水閣裏玩過的蝈蝈,冬狩時林木山雪中肆意的笑容。

原來他竟也是懷念的。

原來他竟和這個人糾纏了整整近二十年。

長離上前,張開手似乎是想抱抱他,被雲長風狠狠推開,一時怔愣在原地。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雲長風咬着牙上前卻又狠狠地抱住了他,長離感受到身邊清冽如松木般的氣息,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

“你以為我會打你嗎?”雲長風抱住長離,神色苦澀痛苦,吐出的字眼卻是冷得生疼:“長離啊,你真的以為我會那麽傻嗎?”

你以為,我會當着朝臣君王的面打你嗎?

你以為,我會做出這麽不理智的事情嗎?

你以為……你是特別的嗎?

長離啊。

雲長風退後一步,結束了這個時隔半年的擁抱。

長央似乎想說什麽,然而卻什麽也沒說,她拼命地咬住下唇,看着長離從他身邊經過,他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沒有。

長離手握得很緊,長央隐隐約約看見了猩紅,上前一步想要詢問些什麽,卻終是頓住腳步,只能注視着對方一路上了馬車。

宣德帝在一旁看着,眉眼裏寂寥得如同剛過了一場冬雪。

直到馬車遠去,與天際融成一片空曠,人群才開始散開離去,獨留下雲長風和長央二人,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長央終于忍不住蹲下.身,抱着雙膝,痛哭出聲,她的聲音像哀嚎,更像文字無法描述的訴盡悲傷。

這是雲長風第三次見長央哭,也是最後一次。

她今天穿了一身紅色寬袍大袖,是穿給他看得。

她怕再也沒有機會,讓他看見自己穿紅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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