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候鹿角解

一候鹿角解,二候蟬始鳴,三候半夏生。正是夏至,汴京城中一道府邸,庭院深深,府中大樹密布,卻不聞鳴蟬叫聲,原來是府中的管事早帶着人拿黏竿補了去。府裏亭臺樓閣,此時天氣燥熱,府裏都搭着竹編的天棚,那竹子細看都是産自南方福建的青溪竹,遠途運來,剖成了柔軟如蒲草的竹絲,街面上也有賣的,只不過因着造價不菲,尋常人家買去都是編了涼席來消暑,這府裏卻極為奢侈,只拿來做涼棚。涼棚下近到房舍,屋裏都有大塊冰塊,盛夏冰塊極為難得,這裏卻毫不在意到處都用,有絲絲涼意從門縫裏滲出來。

這是宋府,府裏的主人宋有成,深受官家寵愛,先帝在世時,時人都奉承魯王,覺得魯王能勝出,唯有他押寶齊王,齊王登基後,宋有成從龍有功,逐步升遷,如今已經是被封為中書省下平章事,加封太師。京中的權貴人家,呼他為宋太師,至于本朝普通百姓也說不清楚中書省下平章事這等拗口的頭銜,只延用前朝稱呼,說起他來都稱宋宰相。

新來的丫鬟翠兒,原本在外堂侍弄着花草,是這府裏的家生子,娘親老子都在前面老爺跟前當差,前些日子,爹娘在統管內務的李嬷嬷那裏打點衆多,好容易領了恩典,進了依雲堂當差,領了個三等丫鬟的差,負責在屋門外打簾子。

現下剛過了正午時分,主子們吃完了午飯,都在午歇,也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仆婦這個點來打擾主子,因而翠兒無事可做,只是百無聊賴的神游天地。

翠兒打量着宋府裏雕梁畫棟,無不精心雕琢。心想,真是闊氣,聽爹說,雖然本朝有中書、樞密、三司分管着政、軍、財三大務,宋太師又為人圓滑,執掌着尚書、中書、門下三省,為宰八年,早就積攢了巨額財富。

翠兒聽不太懂爹說的那些,只知道依雲堂裏單是打簾子的,就有四個人呢,屋外是她和另一個喚作碧兒的,屋裏還有兩個打簾子的,小姐屋分為三室,那仆婦來問話時就待在正堂,若是心腹有私密話要說,就要進正堂西側的暖閣裏說話,那暖閣外就立着兩個打簾子的丫鬟,不過那簾子卻不是簡單的竹簾子了,卻是蓮子米大小的石榴石打磨成的大小相同的玉石簾子,夏天冰涼,恰能避暑,等到冬天時,又會換上月白色暖玉雕琢的玉簾,溫潤暖人。翠兒心想,定要好好當差,以後若是打簾子打得好,還能去內屋打玉石簾子,說出去多麽好聽體面。

又轉念一想,可惜宋太師只有一個女兒,這潑天的富貴卻連個承繼的也沒有,宋太師極為疼寵這個女兒,自打女兒八歲時就放出風聲要坐産招婿,可惜要做上門女婿的,卻是心懷叵測,無有才幹的;若是那門第才幹都合适的男子,人家卻不願意招婿。

直到十年前,宋太師帶着府中的小姐去老家掃墓,卻救了個溺水的書生,救活後大夫說書生腦後有了淤血,生平是不記得了。奇的是學問卻極好,宋太師甚為滿意,起了名姓叫做宋喻收為了自己的弟子,去考科舉居然當年進及第了,宋太師滿意之餘,動了将這宋喻納為女婿的意思。

小姐也是滿意的,于是招為女婿,宋喻極為上進,一路青雲直上,如今已經做到戶部的員外郎。和小姐一起住在依雲堂,只是如今只生了一個丫頭,起名叫做宋一馨。

正天馬行空思來想去,一位老年嬷嬷,身材中等,面露精明,走了過來,翠兒忙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曹嬷嬷”,一邊擡手打起竹簾子,方便曹嬷嬷進屋,那竹簾子的一角挂了下老嬷嬷的頭發,她回頭惡狠狠看了一眼翠兒,翠兒吓得慌亂跪下,進依雲堂之時就聽得娘親說過曹嬷嬷是小姐的奶娘,在依雲堂一手遮天,是說一不二的角色。

曹嬷嬷卻并沒有和她再多計較的意思,徑直進了屋去。直穿過正堂,卻到了西堂,西堂卻極大,是小姐的閨房,最裏面是紅酸枝木雕琢的拔步床,外面放着小姐洗漱用具和梳妝臺,梳妝臺對面是一座臨窗大炕,宋家小姐宋寶寧斜斜依在大炕邊的案幾旁,身後靠着幾個湘繡的大迎枕,一臉的病容。

曹嬷嬷上前去行禮,心中不忍,嘴上告罪:“老奴來遲了,小姐且不要傷心,好好兒将養着,”

宋寶寧蔫蔫兒擡了下手,示意身邊的大丫鬟藍兒扶起曹嬷嬷:“嬷嬷休要多禮,也是你家中孫兒生病才走了這半年。對了,不要叫我小姐,叫夫人,省的姑爺聽見心中不舒坦。”

曹嬷嬷起身後從身後的小丫鬟那裏接了一碗茶遞給了宋寶寧,又拿了一把蒲扇,慢悠悠扇着涼,陪笑道:“小姐也是謹慎,姑爺無根無基。都靠着咱家老爺才有了今日,”

宋寶寧臉色一變,重重把茶碗往案幾上一放,板着臉說:“嬷嬷可是糊塗了,我都出嫁多年了,不能讓我再聽見這般稱呼。”

屋裏的丫鬟齊齊噤聲,吓得無人敢動彈。曹嬷嬷忙賠笑改口道:“老奴也是一時心急,看夫人躺在這裏,讓我想起夫人閨中時的模樣,一時關心,失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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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宋寶寧臉色稍霁,卻又蹙起眉頭,,雖則夫君待人極為溫和,上面有沒有婆婆。自己在家坐産招婿,夫君體貼,自己過得極是自得。可是結發八年,家中只有一個馨兒一個,自己生馨兒時上了身子,大夫說今後子嗣上會極為艱難。

偏偏自己不信那個命,四處求醫問藥,終于在今年有了喜信,誰料,家中宋大人書房裏随侍奉的一個丫頭,竟也有了生孕,這本不算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讓主管書房的管事嬷嬷自己去處置就是了。沒想到那個丫頭被打了兩下板子,就說奸夫是姑爺,孩子是姑爺的。

那嬷嬷慌了針腳,忙禀告了她,她急忙去看,沒想到那丫鬟說是有秘聞要說,她不得不屏退左右,等着聽她說什麽私密話,沒想到那個丫鬟沒說兩句,卻一頭撞到她肚子上,又錘又打,外面的仆婦聽見動靜急忙進來分開她倆,饒是這樣,那肚子也結結實實挨了好幾下,鮮血也順着褲腳淋淋漓漓的流了下來。

等醫生來,診斷片刻,就委婉告訴她,這是已經小産了。

當時她就暈了過去。

自己的奶娘曹嬷嬷,本來告了假在老家照料生病的孫兒,聽得這個消息,急忙趕過來照顧她。想到這裏,宋寶寧心中又是柔軟,輕聲說:“嬷嬷,我心中難受。”

曹嬷嬷鼻子一酸,宋寶寧自小沒娘,把自己這個奶娘當做親娘一樣,又嬌生慣養,哪裏吃過這等苦頭。她摸了摸宋寶寧的烏發,慈聲說道:“夫人且好好養着,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宋寶寧擡起頭,含着熱淚,對着從小撫育自己長大的奶嬷嬷,說:“嬷嬷,您不知道,那丫鬟那天跟我說,”,卻沒有下文,她想了又想,嘴巴阖阖,終是沒有說出口。

曹嬷嬷心中疑惑,莫非那個賤人臨死前還跟小姐說了什麽不成,她擡起頭,正待要說話,眼睛餘光卻掃見西廂的門簾簾角微動,急忙收住話頭,

宋寶寧也看見了來人,忙掙紮着要從炕上下來。

只見宋喻氣勢洶洶,胸脯起伏不定,厲聲斥問道:“宋寶寧!那雙兒怎得不見了的?”

宋寶寧自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等委屈。本想發作出來,再一看知道宋喻,相貌堂堂,長身玉立,父親救得宋喻以後,很是賞識才學,因他失憶,不記得自己籍貫,因此父親給造了一套身份,殿試時向天子跪拜說明原因,天子見他相貌堂堂,又見他誠實以待,大悅,賜為探花,

宋喻自打娶了自己後,一向脾氣很是溫文爾雅,體貼和煦,當年閨中姐妹,看她招婿,有的存了那取笑的心思,等着看她笑話。

到如今十年過去了,她們都個個羨慕自己,稱贊爹爹選女婿的眼光,自己家中無有任何糟心事情,一個妾室通房都沒有,生了女兒,再無子息,那宋喻也是毫不在意,反而處處勸慰開導自己,官場上更是步步踏實,年前剛升遷為戶部員外郎,爹爹說,不到幾年,就是戶部尚書也是使得的。

如今和閨中時的密友相聚,自己看着比同齡的姐妹都顯小。

想到這裏,那些刺人傷人的話就說不出口,只是低頭柔聲道:“我并不是不讓你納妾,只是你背着我去寵幸那,卻是何等居心。我被她撞的小産了,只能躺在床上靜養。至于如何處置那雙兒的,我個病人,怎麽知道?現如今要打要罵都随夫君意思。”

說着說着,她掩着臉,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只是想着我那死去的孩兒,剛成形就走了,大夫說是個男嬰。可憐了他”

初始只是假裝,說到這裏也忍不住變成了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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