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夜04
“怎麽回事?你們都在說什麽?”二樓的一間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個身影站在門後。她穿着房間裏配發的白色吊帶睡裙,絲綢的裙子沒什麽彈性,裹着曼妙的身材,只有腰腹有些臃腫松軟,能看出是生過孩子的體征。
小孩兒站在媽媽身後,從媽媽的腿後探出些頭來,揉着眼睛,模樣乖乖的。
李斯年直起身,解釋道:“既然醒了就下來開會吧,看來今晚,大家睡不成了。——有人已經遇襲了。”
杜葦上前去敲門,一一把大家叫醒。兩個女孩兒扶住丁孜晖下樓,其餘人紛紛表示要回房間放下餅幹衣服。楊頌盯着這些人一個個走進房間,臉色有些白,一反常态地一聲不吭。
“你有什麽想法?”李斯年跟着方岱川進了房間,開了瓶冰水,推給方岱川。
方岱川盯着床頭的陰影出神,然後微微搖了搖頭:“沒有任何想法,老實說吧,我到現在腦子裏還是懵的,回不過神來。”
李斯年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你有什麽想說的,你直接說吧。”方岱川瞪大眼睛看向他。
“其實無非三種可能,”李斯年自己喝了口水,說道,“第一種,丁孜晖真的被襲擊了。她遇襲的時候,你我,楊頌,杜葦,陳卉,還有杜老板和啤酒肚,都在一樓大廳。也就是說,二樓的五個人裏至少有一個狼人,而且已經起了殺機。小孩兒先排除吧,他即使有這個膽量智商,身高也夠不到丁孜晖的胳膊,剩下的就是四個成年人。”
方岱川眨巴了眨巴眼睛,擡頭皺着眉反應了一會兒,連忙點點頭:“我覺得你說的很對。”
他怎麽能這麽可愛,李斯年繃不住樂了:“廢話,有腦子的人都能想得到。”
“其他可能呢?”方岱川問道。
“第二種,這出戲是丁孜晖自導自演的。根本就沒有別的狼人,丁孜晖自己就是狼,趁周圍沒人的時候,劃破了自己的手臂。”李斯年說,燈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下方打出一道陰影,顯得嘴唇尤其薄淡,有些陰沉。
方岱川搖了搖頭:“不會。你別忘了,她上樓的時候邀請過我一起,要是我當時答應了呢?她這一套根本就沒機會施展。而且我沖上去的時候,她是真的吓到了,瞳孔放大,核心肌肉很硬,但是腿部一點一點軟下來,這種反應騙不了我,專業演員都沒幾個能做得到。”
李斯年點點頭:“說的有理,這條pass。”
“這麽簡單就說服你了?”方岱川感覺有點驚訝,他撓了撓腦袋,“我自己都信不過我自己。”
李斯年有些不好意思,攥拳抵在下巴上咳了一聲,笑道:“其實趁扶着她檢查傷口的時候,我摸了摸她的腰和大腿,所有有兜的地方都是扁的,沒有任何鼓起來的東西。針管和毒劑都沒有。我看的時候,傷口也确實還在流血,假如是劃破自己之後又處理掉針頭,那麽一條小破傷口,早結痂了。”
方岱川臉都變了:“你摸了人家姑娘的腰和大腿?!!!”
李斯年臉色淡然鎮定,安慰他道:“特殊時候嘛,我又沒別的想法,我手很輕的,對方察覺不到。”
“還有這種操作?”方岱川滿臉難以置信。
李斯年挑了一下右眉:“我練過。我家裏情況……比較複雜,小時候迫不得已加入過詐騙團夥,專門收些小孩兒,讓他們乞讨啊,小偷小摸啊,之類的。當時有專門的師父教過手法。”
他說的滿不在乎,方岱川也分辨不出來是滿嘴跑火車還是真的。不過一個年輕人有手有腳,臉還能當飯吃,不找正經工作,反而混在雇傭兵隊伍裏做些違法亂紀的事情,想來也不會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孩子。方岱川自動腦補了一出大片。
“最後一種可能呢?”一般這種導師角色,都有些不願意回憶的凄慘童年,方岱川表示非常理解,自覺打岔道。
李斯年卻有些沉默,他站在窗邊吹了一會兒風,風力挾裹着海浪的濤聲,還有來自海邊特有的腥氣,是一種腐敗和微生物繁衍帶來的深沉死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坐回了方岱川旁邊,低聲說道:“還有一種可能,我不願意說,也不願意想,但是假如我猜對了,怕是……不太好。”
他扭頭看向房門,方岱川的房間在最外側,房門外就是丁孜晖遇襲的地方。李斯年盯緊房門,語速有些緩慢,說道:“你猜,會不會當時二樓的走廊,還有一個人?”
方岱川順着他說的可能想象了一下,被他搞得渾身雞皮疙瘩:“你說話歸說話,平鋪直敘就可以了,別用修辭渲染氣氛好不好,我……我雖然塊頭大,但是架不住我膽子小!”
這是真的,方岱川從小膽子就櫻桃核那麽大,玩個過山車海盜船還行,這些神神道道的一碰就死。念大學的時候為這沒少被舍友嘲笑。有一回一屋子人湊在下面看鬼片,特沒意思的國産鬼片,沒有鬼,就是主演集體夢游撒癔症之類的劇情。大家看到一半就散了,刷牙洗臉唠嗑打屁,只有方岱川,顫顫巍巍爬下來關了電腦,哭喪着臉說道:“你們看完就看完了,我晚上吓得不敢去廁所。”
聽李斯年在這兒搞事情,方岱川又想起了曾經支配過自己的恐懼。他果斷跳上床,利落地拉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滑稽的樣子,把後背牢牢靠在牆上,這才點點頭示意:“你,你接着說。說道關鍵地方請給我個高能預警,我先背一遍核心價值觀護體。”
李斯年就是再深沉,這下也被他弄得沒了氣氛。
他嘆了口氣,收回了目光,一屁股坐在方岱川床上,和他并排靠在床頭,如他所願平鋪直敘道:“我的意思是說,有沒有可能,丁孜晖和另一頭狼商量好了呢?她特意叫上你要你上去,有沒有可能是要做戲給你看,或者更過份一點,……直接下手殺了你?”
他說道最後的時候,窗外忽的刮進來一陣風,方岱川從床墊子上往上一竄。
“不知道你讀沒讀過黃金時代的推理小說,有一個專業的術語,叫多重解答。事實上,所有的推理都是根據事物最終呈現的面貌,對事件進展經過進行的反推,那麽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完全不同的兩個事實,卻在最後呈現出殊途同歸的一致面貌。我們通過最後呈現出來的面貌進行反推,就會進入完全不同的兩種回溯。”李斯年解釋道,“目前我們看到的可能是,丁孜晖試圖叫上你一起回二樓,丁孜晖遇襲,我們跑上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地上也沒有任何痕跡。從表象上來反推,會出現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假如只是個推理游戲,我會試着去試探一下丁孜晖的真實身份,然而真實的玩命,我自問不敢。”
“那你為什麽會覺得,……不太好?”方岱川重複着剛才李斯年的說辭。他對這事兒仍舊耿耿于懷。在他看來,這些人裏面如果有誰是掌握幕後信息最多的,對全盤最了解的,那無疑是曾經做過boss小弟的李斯年。更別提boss叫他還那麽親熱。如果他都感覺到“不太好”,方岱川可能真的會心理崩潰。
“我說不好,只是一種感覺,兩邊都不招靠的感覺。”李斯年呼了一口氣,“現在是既沒有證據證明丁孜晖是狼,也沒有證據能推翻這個猜想。恐怕真的只有死亡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其實我猜到了狼人可能會動手,我沒想到這麽急不可耐。說是大家一起活下去,可是狼人心裏怎麽可能沒別的想法?七天以後只要村民數量多于狼人,系統自動判定村民勝,到時候boss假如要一梭子子彈打死所有的狼,你猜有幾個人會真的替狼人出頭?有幾個人會真的反抗?”李斯年諷刺地一笑。
“丁孜晖可能是狼,也可能不是狼,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最着急的,一定是狼。這些狼之間,有沒有什麽手段,能夠繞過我們,隐蔽地彼此試探,确認同夥的身份?這是我最怕的。”
方岱川往牆角縮了縮。
“假如不存在包庇和隐瞞,那還好說,但是狼人一定會想盡辦法确認同伴,一旦他們确認成功,先不說我們頭幾晚完全沒有任何優勢,就是到了後面,人心分散,猜疑橫生,我們的贏面也太小了。村民裏會不會有不想死,找替死鬼呢?大家心裏有沒有別的想法?畢竟游戲裏面,被刀就被刀了,只要有隊友存活,大家最後都能贏。但是現實世界裏,即使自己人贏了又怎樣?死了就是死了。”
方岱川打了個寒顫。第一夜大家還能穩住一些情緒,越到後來,死亡人數越多,大家越會陷入信任深淵裏。大家都不想死。
這才是真正的囚徒困境,方岱川心瞬間墜入冰河裏,活着,這才是自相殘殺最好的理由。
過了大約二十來分鐘,大家紛紛穿好了衣服,下樓來集合。
遇上了這樣的事兒,多多少少氣氛有些變化,大家打量其他人的神色更加小心翼翼,十三雙眼睛在長桌上空飄來飄去,偶爾有了交集,就飛快地一開目光。
“怎麽說的呢?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新下來的一個女人問道。她大約六十多歲,這個年紀的人,皮膚和眼尾都被時間壓得垮下來,手臂也松弛了,一些眼神裏和細節上的老态,是醫美和化妝掩蓋不住的。
方岱川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丁孜晖捧着自己的胳膊在一邊愣神,根本無心聽。“所以事發的時候,各位在自己的房間裏嗎?有沒有聽到什麽情況?”方岱川随口問道。
“這是什麽意思啊!”一個男人皺眉不滿道,“你這是懷疑我們嗎?”
方岱川盯了他一眼,說道:“對。無論如何,狼就在你們幾個之中。妹子遇襲的時候我們其他人都在一樓,不懷疑你們懷疑誰?”
那個男人拍桌子就想說什麽,看見方岱川的一身肌肉,又咽回去了。
老太太年紀在那兒擺着,吃準了自己一把年紀了,方岱川不能把她怎麽樣,冷笑道:“說我們裏面有狼有可能,你們這次無辜的,也不一定有多麽幹淨。”
這說的倒是大實話,方岱川反駁不得。
另一個生面孔這時提議道:“不如搜身吧。”他四十來歲的樣子,氣質很斯文,大半夜睡到一半被叫醒遇到這種事情也不驚慌,理智地建議道:“不如我們搜一下,每個人身上和每個人房間裏,有針劑的直接摔了,大家自爆。”
方岱川剛想附和,被李斯年一腳跺在腳面上,疼得他一個哆嗦。幸好是演員出身,他很好地管理住了自己的表情,只是一滴冷汗啪掉在了桌面上。
他扭頭看向李斯年,李斯年動作幅度很小地左右晃了一下眼睛。
方岱川再看向桌面,果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人附和,也沒人反駁,大家都像沒聽見一樣,盯着自己眼前的桌面。
還是太單純了啊,方岱川此時才真正出了一身冷汗。一步一個套,不得不防啊。他大概看明白了,狼人當然是不願意的,村民也不知道誰是真的狼人,不敢出聲暴露自己。
這他媽什麽時候是個頭!方岱川心裏真的有了些絕望。村民不站出來就沒法指認狼人,但是站出來又怕別人是狼人刀了自己……死循環。
杜老板第一個出了聲:“我看小陳這辦法好,咱們痛快點,大家一起自爆,不管是警是匪,真要玩下去,肯定是雙傷的局。不如想辦法一起活下去。”
方岱川狠了狠心,不顧李斯年的阻攔,就想說什麽添把火帶個票。剛張開嘴,餘光卻見一邊有個人影晃了一下,“砰——”的一聲。
方岱川所有想說的話都壓在了喉嚨裏,大家全部扭過頭去,看向傳出聲音的方向。是剛才那個愛出汗的啤酒肚,他原本坐在楊頌身邊,現在一頭栽倒在地,發出砰的一聲。
楊頌霍地站起來,椅腿在地上發出冷冷的擦聲,她掀開凳子就跑,遠遠站在屋子一角。方岱川盯着她的頭頂,她倚靠的那面牆壁上挂着一顆巨大的鹿頭,長長的鹿角暴露在燈光下,陰影猙獰,四仰八叉。
這次是真·衆目睽睽,十三個人都坐的好好的。
李斯年慢慢站起來,翻過那人的身體,只見那人瞳孔暴漲,眼白裏全是血絲,嘴角湧出一攤白沫。
方岱川咽了咽口水,他出聲的時候自己覺得用了很大的力氣,出口的聲音卻仍在發飄:“……死了?”
李斯年擡起眼來,微微點了一下頭。
哄的一聲,大家紛紛站了起來,仿佛被按了開關鍵。丁孜晖抱住頭低聲哭了出來,這個可憐的女孩兒接連打擊,被吓怕了。“怎麽回事?”“怎麽這就死了?”“這可不能說是我們二樓的人幹的了吧?”“都沒人碰他啊怎麽就死了?”“是不是心髒病啊也不知道那個狼毒致死的死狀是什麽樣……”方岱川頭痛得不得了,根本聽不清是誰在說話,吵吵嚷嚷七嘴八舌。
李斯年仔細檢查了一下屍體,翻過身體,死者的後脖頸上,赫然一個圓圓的針孔。
大家驀地閉嘴了。
方岱川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扶住了桌沿才強撐住沒有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