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梁明月安頓好梁家和後回來,兩人一起出發。剛走到村口,遇到隔壁家的嬸娘開着拖拉機進城賣豬。嬸娘喊他們搭順風車,只是前座已經坐了其他村民了,他們要跟後車廂的兩頭豬坐到一起。

梁明月瞅了眼,搖頭。他怕游星河嫌棄。回頭一看,游星河已經在準備爬車了,他想快點到鎮上。

嬸娘逗他:“小心豬咬人哦!”

爬到一半的游星河停下,嬸娘哈哈大笑:“騙你的!”

前座的兩個村民也跟着一起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之前游星河幫忙幹活的糗事來。他已經是全村出了名的笨拙和單純。

游星河一邊不滿地嘟囔反駁一邊輕手輕腳地爬到車廂裏,本在趴着的兩頭豬馬上站起來,吓得他躲到邊角喊梁明月:“你快上來啊!”

梁明月不用手,長腿一蹬翻上了車。他上車就揍豬,讓它們重新趴下。

游星河有了他撐腰,馬上橫起來,指着兩頭豬狐假虎威:“你們給我老實點!”

嬸娘和兩個村民又是一陣大笑。游星河吼他們:“笑屁啊!”他們笑得更厲害,梁明月也忍不住笑了,氣得游星河掐他。

拖拉機颠簸地上路了。嬸娘問游星河去鎮上做什麽,游星河特別高興地告訴她:“給明月拿身份證,明月有身份證了!”

嬸娘和村民們都知道梁明月的事,得知他有身份證了都恭喜他。嬸娘說,以後農閑時他可以去城裏打工賺錢了。

游星河說:“明月不去城裏打工!”

梁明月默默地看着他。

“那給你洗衣做飯,你養他?”村民逗他。

“才不是!”游星河反駁,他抓住梁明月的手,生怕他把村民的話當真了。

梁明月笑笑,反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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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笑他是小孩子。游星河覺得被小瞧了,很激動:“明月才不用我養呢,他要去讀書,他以後可是當博士的!”

大家聽到他的話,笑得更大聲了。游星河着急地看梁明月,梁明月嘆氣,他知道他的心意,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心意。

大家笑完就沒事了,大人們才不會把一個小孩子的話當真。他們很快聊起別的家常,游星河倚着梁明月坐在後車廂,看着兩頭豬安然地睡覺。兩頭豬一黑一白,嘴細長,身體精瘦,遇到大颠簸,它們也會睜眼看一下,發出幾聲哼哼,哼完了繼續睡。

游星河忍不住羨慕它們:“做豬真幸福,什麽不用想。”

“你怎麽知道它們什麽都沒想?”梁明月問他。

“你看它們都要死了,還能無憂無慮地睡大覺。”

“它們不知道它們要死了。”

游星河看梁明月,他淡淡一笑,問他:“你沒見過殺豬吧?”

“我也不想見!”光是看梁明月殺雞,游星河都心驚膽戰。

“它們被殺時,也會恐懼,也會想着逃跑。”梁明月說有次村裏殺豬,有一頭豬被砍了一刀之後掙紮跑了,現在還有村民在山上看到過它。

“所有家養的豬,生下來就在豬欄裏,生下來就不用發愁吃喝,生下來就沒有其他的豬告訴它們未來會發生什麽。只有到死的那一刻,它們才會開始思考,要怎麽才能不被殺。”

梁明月說完,游星河整張臉皺成了一團。

“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在說我!”他低頭從車廂裏找了根稻草,在車廂底劃來劃去。梁明月的話句句都像是對他的警示。

“我沒有說你。”

“我知道,你只是在說豬。可是我覺得我跟豬好像也沒兩樣。”游星河一下子憂傷起來。

“你看我,出生游家,不愁吃喝,未來也早就被規劃好了,不是繼承我爸,就是去幫我哥。一輩子好像注定了。”

“你不是說要跳舞嗎?”

游星河苦笑:“還不知跳不跳得成呢,我爸不喜歡我跳舞,我哥那麽霸道!”

梁明月握緊他,兩人十指交握,游星河歪頭整個人伏在梁明月的肩膀上,嗅着他的氣息,帶着微微的汗味,卻很好聞,他滿足地深呼吸。

“總要争取下的。”梁明月說,“如果當年我不逃走,現在大概已經瘋掉了。”

“我一個人不敢。”游星河說,如果不是有梁明月,他壓根都不敢跟游日海提自己的真正想法。

“如果你能陪着我就好了。”游星河輕聲呢喃,他舉起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看起來明明毫無縫隙,可是梁明月始終不願意跟他一起走。

“你真的要在這個村裏待到死嗎?你死的時候會不會後悔?”他問梁明月。

梁明月擡頭看天,萬裏無雲的藍天,看起來廣闊無垠。他知道外面世界的繁華,他曾經也有過天真的夢想。他無法回答游星河的問題。

兩人各懷心思。終于到了鎮上,兩個村民先下車。嬸娘一直把兩人送到了派出所門口。兩人跟嬸娘道謝,游星河笑嘻嘻地誇嬸娘今天穿得花襯衣好看。嬸娘掏出一個香瓜給他。

“你是個好孩子。”她莫名冒出一句。

游星河抱着香瓜笑得開心:“你是個好嬸娘。”

嬸娘說他嘴上抹蜜油嘴滑舌,游星河又說了一堆好話。嬸娘轉頭對梁明月說:“恭喜啊,拿了證你就是我們村的正式村民了,以後你就是梁大哥的親兒子了。”

“嗯。”梁明月鄭重地點頭,到了派出所門口,他終于有點小激動了。

嬸娘又語重心長道:“星河說的沒錯,你也得好好想想以後了。”

她說完,開着拖拉機轟隆隆地走了。兩頭豬還在後車廂呼呼大睡,對于未來的事一無所知。留下兩個人站在派出所門口,憂慮沉重地望着彼此。

“嬸娘說,你得好好想想以後了。”游星河說。

“嗯。”梁明月應。

“我們進去吧。”

兩人踏進派出所,派出所有個小院子,院子裏種着很大的香樟樹,樹下停着兩輛舊警車。一棟長排地灰牆二層小樓掩在香樟樹後,兩人爬了幾級階梯,來到正大廳。大廳裏只坐了一個女警察,正在專心看電視劇。

游星河喊了好幾聲,她才回過頭來問兩人:“什麽事?”

“取身份證。”

女警察指隔壁:“去那邊。”說完繼續看電視。

游星河對梁明月撇撇嘴,跑到隔壁,迎面撞見那天上門錄信息的老警察,對方嘴裏叼着煙正往外走,看到游星河喊:“嘿,有錢少爺!”

游星河好像沒看到他似的,繞過他身邊,進到屋裏。梁明月跟老警察點頭問好,對方卻不看他,望着游星河的背影露出奇怪的笑容。他沒有多想,跟着進到屋裏。

裏面坐了兩位警察,一個是那天見過的年輕警察,另一個更年輕。年輕警察看到兩人,很高興,從抽屜裏掏出一個大信封遞給梁明月:“你的身份證,還有新的戶口本。”

梁明月抽出來,嶄新的身份證上覆着薄膜,姓名一欄寫着“梁明月”,下面是只屬于他的獨一無二的身份證號碼。梁家新戶口本的第三頁就是他。

沒等他看完,游星河搶了過去,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了一圈才還給他:“恭喜你,梁家的老二梁明月同志!”

梁明月将證件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年輕警察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游星河:“你要的東西!”

游星河将信封裏的東西抖到桌上,是那天他不讓警察删的梁明月的證件照,還有好幾張兩人的合影。

有一張合影是兩人互相望着彼此笑的,游星河舉起那張問警察:“你什麽時候拍?”

“趁你們不注意的時候拍的。”年輕警察笑:“喜歡嗎?”

游星河狂點頭:“超喜歡!”

他把合影照片給梁明月看,梁明月翻着照片,有一張游星河正對着鏡頭做鬼臉,他看着游星河笑的。游星河探頭過來:“你喜歡這一張?”

梁明月點頭,游星河嫌棄:“這一張的我好醜啊!”

“不醜啊,很可愛。”警察也湊過來看。

梁明月也說很可愛。游星河被誇,尾巴上天:“看來鬼臉都擋不住我的美貌!”

兩個警察狂笑,梁明月也含笑看着游星河。游星河這才不好意思了,低頭将照片收到一起。

大家又坐在一起聊了會兒,游星河提起那天的不愉快,年輕警察先替老警察跟他道歉,偷偷跟兩人解釋說,老警察前陣子被人舉報了,估計要提前退休了。旁邊更年輕的警察,就是上面新派來頂替他的。

“那種人退了更好。”游星河憤恨難平。

兩個警察一起嘆氣,越是基層的警察越難做。老警察遇到的困境,他們以後都将遇到。

從派出所出來時,已經是正午,太陽正毒,街上空無一人。知了們扯着嗓門叫着。拿到身份證的喜悅因為和警察聊天,不知不覺散去了大半。兩人站在派出所門口,望着曬得冒煙的街道,一時恍然竟不知道去哪。

“你餓不餓?”梁明月先問。

游星河搖頭:“接下來怎麽辦?”

“不知道。”

“跟我走吧。”

游星河認真地看着梁明月:“跟我走吧,梁伯伯也一起,找到明玉後他也過去。好不好?”

梁明月将裝着證件的信封裝到随身的布包裏。

“好不好?”

“再說吧。”

又是再說吧,游星河咬牙:“不能再說了,月底我哥可能就要來接我了。時間不多了。”

梁明月往左走,走了幾步發現游星河沒有跟上來,停下裏回頭看他。兩人隔着十幾米的距離,游星河的樣子像是要哭了。

“你喜歡我嗎?”梁明月遠遠地問。

“你煩不煩啊,你還要問多少次,我都說了,喜歡,喜歡,很喜歡!”游星河吼完,眼淚出來了。他覺得丢臉,低頭擦淚。

梁明月不想再忍了,他大跨步沖回來,捧起游星河的臉,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親了下去,游星河的嘴唇比他想象得更柔軟。他不敢久留,馬上松開他。

游星河已是癡呆狀,木偶似的看着他。

“我想要這種喜歡。”梁明月倒退很多步,遠遠地看着他:“你能給嗎?”

梁明月等了很久,游星河才回過神,羞惱地擦着嘴大罵:“大,流,氓!”

懸在頭上的刀落下來的那刻,梁明月居然隐隐感到快樂。胸膛的火漸漸熄滅,梁明月看到遠處的樹上,有只鳥跌落下來,摔在地上。它掙紮了幾下,停止動彈。

“我知道了。”梁明月轉身:“今天的事你就當做了一場噩夢吧。”

他拼盡了全力,才邁開了第一步。第二步順暢了很多,第三步已經毫不費力了。人生,就是不斷地試錯。有結果,總好過沒有結果。

“你去哪?”見他走遠,游星河急了,吼着問。

“回家。”梁明月頭也不回:“如果剩下的幾天,你不想看到我,我會跟三爺爺說的。如果你待不下去了,你也可以讓你哥提前來接你。”

“混蛋!”

“對,我是混蛋。”

“流氓!”

“嗯,我是流氓。”

梁明月越走越遠,游星河越來越慌,但又不知道該怎麽做,情急之下哇的一聲哭出來。梁明月停下腳步,時間好像停滞了,耳邊只剩下游星河難過的哭聲,太陽真大啊,曬得人頭疼。他最終還是回頭,走回大哭的游星河身邊。

“你欺負我!”知道他回來,游星河哭聲漸小。

“嗯,我欺負了你。”梁明月嘆氣。

“我餓了。”游星河擡頭看他,眼淚還挂在睫毛上。

他常這樣,不想直面的問題,第一反應都是回避。梁明月已經看穿他,但不忍拆穿他:“你要吃什麽?”

“米粉,兩碗。”游星河起身,崴了下腳。梁明月忙扶住他,游星河順勢拉住他的手臂不放了。

“你吃不完不要給我。”梁明月帶着他往前走。

游星河又發誓:“我這次一定吃完。”

“撒謊會變豬。”

“你才變豬。”

“你叫一碗。”

“不,我拒絕。”

“我自己會叫兩碗,你叫一碗就好。”

“有什麽差別嗎?”

“你不用撒謊變豬!”

“吃兩碗的是才是豬!”

……

兩人又恢複日常吵鬧,好像剛剛的親吻和告白不曾發生過一樣。梁明月想,這大概是最好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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