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離開拍攝現場以後, 郁寧漫無目的地走着。
這裏是影視基地, 有很多在同期進行拍攝的劇組，每個路過他身邊的人都行色匆匆，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沒有人注意他，即便注意到, 也只是奇怪地看他一眼便匆忙離開。
郁寧停下來, 四處看了看, 最後拐到了一棟建築物的後面，這邊地方隐蔽, 應該不會有人發現了吧。
他靠着牆坐到地上, 翻開劇本, 看着上面自己寫下的備注：一定要表現出憤怒，一定！
紅色的字跡被加粗寫了好幾遍，看上去觸目驚心的。
郁寧閉上眼睛, 憤怒，生氣, 要表現出來。
他在腦海中努力搜索着這段情緒。
“你為什麽又這麽晚回來, 是不是和那只狐貍精在一起！”
尖銳的女聲歇斯底裏地叫着, 似乎會貫穿耳膜一般，聽得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同時, 一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女人臉出現在腦海中。
“你又在發什麽瘋, 我就是陪客戶吃飯回來晚了而已, 哪有什麽狐貍精，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這麽瘋！”
男人的聲音也不甘示弱地響起，其中蘊含的憤怒不亞于女人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争吵起來，咬牙切齒，目眦欲裂，神色猙獰。
郁寧漠然地看着兩個人的争吵。
“如果不是為了寧寧，我早就和你離婚了！”女人尖聲叫道。
郁寧看到他們的臉在一瞬間都變成了自己的，可他們卻恍然不覺，頂着這張臉繼續争吵。
一聲一聲充滿怒意與恨意的争吵在腦海中分明地響起，郁寧痛苦地抱住腦袋。
別吵了別吵了……
他的祈求沒有奏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臉變得愈發扭曲、猙獰，醜陋得如同不知名的怪物。
在他抖如米篩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你在這裏幹什麽？”
郁寧慢慢地擡起頭，陰沉的天空，陰沉的弱智總裁的臉。
但是，他卻感到了心安。
東方珩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看到他眼角的紅痕，頓覺無奈，說道：“一場戲而已，演不好就演不好，哭什麽。”
郁寧擡手揉了一下眼睛，扭過頭去：“我沒哭。”
東方珩看着眼前這個故作堅強的小東西，覺得好笑，明明眼睛都快紅得像兔子了，還在嘴硬什麽。“沒哭你跑到這裏幹什麽？”他說。
郁寧不說話了。
“喏。”沒再多說什麽，東方珩只是把手裏的東西遞過來。
郁寧看着遞到面前的保溫杯發怔，這不是自己的那個嗎？
“叫得喉嚨都啞了，還不喝點水潤潤喉。”東方珩的語氣有些無奈。
聞言，郁寧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因為之前的嘶吼，他的喉嚨确實有點疼。
東方珩已經幫他把杯蓋擰開，郁寧低聲道了句謝，接過保溫杯小口喝了起來。
有了溫水的滋潤，喉嚨裏的疼痛稍微緩解了一些。他喝完以後，想要再道一聲謝，然而眼前所見卻讓他詫異地睜大眼睛——東方珩居然也學着他的樣子席地而坐，絲毫不顧及這樣會不會有損他精英高冷的形象。
他這邊還在震驚，東方珩擡眼看他，見他喝完了水，便把保溫杯拿回來，蓋上蓋子。
“好點了嗎？”他問。
郁寧下意識點頭。
然後東方珩又把他放在腿上的劇本拿了過去，快速掃了幾眼，不屑說道：“不就是吵個架麽，把你為難成這個樣子。”
郁寧看看劇本，又看看他，沒說話。
東方珩輕咳一聲，說道：“我覺得你演得挺好的。”
“哪裏好？”郁寧很疑惑，他即便沒看到自己的表演，也能感覺到別扭，不在狀态，更何況現場那麽多人臉色都不對，所以他對這話感到很困惑，難道弱智總裁比一群業內人士還專業？
“唔——”東方珩沉吟，“氣勢很足，吵架的架勢有了。”
郁寧一下子笑了出來。
東方珩被他笑得很莫名其妙。
瞥見對方的臉色在這笑聲中越來越窘迫，郁寧止住笑，搖了搖頭：“演戲不是看誰聲音大就是演得好，裏面有很多門道的。”
“看來你很懂麽。”東方珩臉色稍緩。
郁寧驕傲地挺起胸膛。
“既然都懂，為什麽演不好呢？”東方珩問。
郁寧感覺胸口被紮了一刀，蝦仁豬心啊，這個人是故意嘲諷他嗎。
東方珩倒不是有意挖苦，只是單純提出疑問，理論會了，把它運用到實踐中，很難嗎？
郁寧捂着心口，不想和這個外行人說話。
“我記得，你很害怕別人吵架。”東方珩看了他一會兒，慢慢說道，“是這個原因嗎？”
“你怎麽知道？”郁寧很意外，這應該算是自己的小秘密了，弱智總裁是怎麽知道的？
東方珩翹起嘴角，一副不告訴你的意思。
郁寧搖搖頭，也懶得深究，或許是從爺爺那裏知道的吧。
在東方珩看來，小東西在驚訝過後，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消失了，嘴角撇下去，眉眼間也盡是失落之意。
東方珩看着郁寧傷感的模樣，想起那一次小東西喝醉時，在他懷裏輕顫着身體，低聲呢喃自己的恐懼，他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他想像上次那樣，把人攬進懷裏，輕拍後背給予安撫，可是他剛伸手，郁寧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力甩了甩頭。
東方珩把手縮了回去。
“我父母經常吵架。”
郁寧仰起頭，将腦袋抵在身後的牆上，閉上眼睛，輕聲訴說。
“他們總是為了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動手更是家常便飯。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是在睡夢中被他們争吵的聲音吵醒的嗎？又有多少次在剛回家的時候，迎面一個杯子砸了過來……”
他擡手捂住額頭，好像那裏還在作痛，片刻後，他的手掌下移，遮住了眼睛。
“你知道他們吵架時候的樣子有多可怕嗎？眼睛血紅血紅的，随時要瞪出來的那種，又恐怖又難看，跟拍驚悚片一樣。”
“我……”郁寧咬着嘴唇，良久才把話說完，“不想變成他們那樣。”
聽着他低聲呢喃一般的話語，東方珩只覺得心頭似是在被一只手碾壓，脹痛得他喘不過氣來。
于是他伸手攬過兀自顫抖的小東西，把人攬在懷中輕輕安撫着。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在郁寧的背上拍打着。
郁寧恍若不覺，徑自說着：“他們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吵，偏偏死也不肯離婚，說什麽都是為了我。”
“為了我……為了我……”他不斷重複着這三個字。
忽然，他笑了一下，笑聲蒼涼。
“說什麽為了我，既然這麽愛我，那有好好給我過過一次生日嗎？有好好一家人出去旅游過嗎？有一起去拍過一次全家福嗎？”
“既然不肯為了我和好，那有何必拿我當擋箭牌，維持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最後還一起出車禍，連死都死在一塊……”
“要是早點分開，不就好了，就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好了好了，別說了！”東方珩用力抱緊他。
郁寧把臉埋在他的懷裏，東方珩能感覺到自己胸前濕漉漉的，有什麽洇濕了他的襯衫。
郁寧在他懷裏顫抖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平複下來。他動了動，發現自己被禁锢得很緊，掙脫不開，于是用手推了推東方珩的胸口。
東方珩沒有動。
郁寧小聲說道：“我好了，你放開我吧……”
聲音裏有不易察覺的顫動。
又抱了他一會兒，東方珩才松開手。
得到自由，郁寧第一時間便和他分開，兩人之間隔了有一人的距離。
觸手可及卻又觸不可及。
郁寧低着頭緩了片刻，擡起頭來時，除了眼角還微微發紅，一切如常。
他深呼吸一口氣，對東方珩笑了一下，說道：“你放心，我們不會重蹈覆轍的。”
“嗯？”
東方珩發出一聲短促的疑惑。
郁寧解釋：“雙方都感到不幸的婚姻，沒必要為了誰而強行捆綁在一起。我一定會和你離婚的，我們不會重蹈我父母的覆轍。”
在他的話說完之後，兩人便陷入了沉默之中，郁寧的話已經說完了，沒什麽可說的，而東方珩卻是擰着眉頭一言不發，神情非常凝重。
空氣如同凝固了一般，僵硬又沉默，郁寧漸漸感到不安。
他揪着衣角，嗫嚅：“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只是想要表達我的決心，請你不要誤會……”
東方珩的神情緊繃，看上去在忍耐什麽。
“這麽說……”他開口，聲音莫名嘶啞，“你之前說的要離婚，都是真心話？”
“是啊。”郁寧點頭，怎麽這麽問，難道他都覺得自己在開玩笑嗎？
“你……覺得這段婚姻感到不幸？”
郁寧猶豫了一下，卻沒正面回答，而是說道：“你不是也這麽覺得嗎……”
“我——”
東方珩只說了一個字，便強行中斷了後續。
再次沉默。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說道，語氣如常。
嗯？知道什麽？
郁寧一頭霧水。
“回去吧。”東方珩忽然說。
“啊？哦。”郁寧本以為他還會說些其他的，卻沒想到是這個，一時有些怔愣，待回神，點點頭，扶着牆站起身來。
東方珩也跟着起身。
郁寧看看他手裏的劇本，“我的劇本……”
東方珩沉默着把劇本遞給他。
離開這片避身之處，郁寧低着頭往回走。
“回來！”
郁寧停下，茫然地扭頭，東方珩正不滿地看着他，“你往哪走？”
“回劇組啊。”
“我讓你回酒店休息。”
“诶？”郁寧眨眨眼，“可是我還要回去拍攝啊……”
“拍什麽拍，你現在的狀态能拍得出來什麽，回去好好休息。”東方珩不容置喙地說。
“可是……”
郁寧猶豫的話語被他不耐煩地打斷：“狀态不好，拍出來也是浪費膠片，浪費我的投資。”
郁寧猶豫了一下，解釋：“現在拍片不用膠片了……”
東方珩的神色一僵，随即惱羞成怒：“總之，給我回去休息！”
郁寧拒絕的話語被他嚴峻的神色堵在喉嚨裏，只好點頭。
把人送到車上讓司機送他回酒店之後，東方珩看着開走的車，輕輕嘆了口氣，揉揉額頭，“麻煩死了。”
嘆氣完，他轉身向劇組的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