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春節之後, 呂渭慢慢就不接電話了,每周六晚上梁誠還是固執地撥打,開始的時候呂渭三次能有一次接起來,又過了一段時間,呂渭幹脆不接了,梁誠知道他的意思,可還是堅持撥打, 哪怕只是在對方電話上留下一個未接來電的名字也好。
天不遂人願,梁誠以為自己能在這裏待很久,久到可以等到呂渭放下包袱回頭重來, 可春節過後沒多久,老人那邊身體不适,整個家族一時間少了主心骨,畢竟家大業大這麽多年, 家族企業裏積攢了很多舊疾下一子噴湧而出,人心渙散争執不斷, 竟然短短幾周之內現出了頹勢。梁誠外公和外婆在通話的時候竟然哭了,梁誠知道現在家裏急需一個新的人掌舵了,而他是被老人家選中的最佳人選。
千般留萬般戀,不過半年的工夫, 自己竟然成了先離開的那個。梁誠把這邊公司都打理好,托付給帶出來的團隊,自己準備在那邊遠程遙控,當然主業變成了幫外公的忙。臨走前幾天在家裏收拾東西, 梁誠仔細把呂渭的那部分都清潔了一遍,衣服罩上防塵罩,皮包皮鞋上油保養,貴重手表之類專門裝在了重新定制的盒子中。衛生間的護理品也裝到透明收納盒裏,還細心地貼上标簽,寫明哪裏裝着新牙刷和牙線,哪裏有消毒過的新毛巾,哪裏有他喜歡用的護膚品和洗浴品。
整理完這些,梁誠才收拾自己的行李,打包完坐在陽臺上看着外面熟悉的風景,給呂渭編輯了一條短信:“我去美國處理家裏的事情,歸期不定,房子鑰匙托管在孫言那裏。”
梁誠等了一會,呂渭竟然回複了,簡單一句話:“一路平安,勿念。”
自從春節那會大年初二一別,到入夏時候已經半年過去,電話聯系幾乎是斷了,梁誠沒奢望能等到呂渭的短信,看到這期望意外的回複,眼眶一下子紅了,滿眼濕潤迷了視線。所有的堅持都有一個盡頭,他不确定這次隔着世上最寬廣的大洋,是不是真的走到了“勿念”的盡頭。執着了二十幾年,終究差了幾分機緣。
梁誠走後的那個盛夏,呂渭回京辦事,去見了孫言,孫言把鑰匙抛給呂渭,說着:“你家大高個留下的,讓我見到你的時候給你,他真走了?”
呂渭接過鑰匙,拴在了自己的那串鑰匙扣上,說着:“走了,年前他外公跟我通過話,那邊亂糟糟的,需要梁誠回去繼承。”
孫言啧啧兩聲,說着:“跟繼承皇位似的,至于嗎?我還以為大高個是個悲情人物,能等你一輩子呢,這不也不能免俗,回去繼承家財萬貫去了,他家到底多有錢?”
呂渭道:“那什麽榜上能排上名字的吧,我沒細問過。我覺得吧,感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男人還是有抱負有前途的好,梁誠的選擇沒錯,他要是真的期期艾艾一直等,我反倒瞧不起他。該幹什麽幹什麽,這才是正兒八經的人生态度,說到底,我是他的意外,他也是我的意外,沒必要再執着了。”
孫言問着:“不覺得可惜?我看你還戴着戒指。”
呂渭笑,說着:“可惜什麽啊?現在這樣挺好。”
孫言想起什麽,拿出一份文件,說着:“之前梁誠委托律師事務所查的案子,電臺那幾個人诋毀你名譽的事情,就等你簽字配合了,一直等不到你回來,梁誠把這件事也托給我了,你看看吧。”
呂渭興趣缺缺地接過文件袋,捧着酒杯發了一會呆,抓着鑰匙去了梁誠的房子。
屋子裏估計是做好長久沒人居住的準備,沙發桌椅都罩上了防塵罩,呂渭站在空曠曠的客廳中,特別想念梁誠煮的清湯面。東西都收拾得整潔利索,呂渭站在那裏覺得無處可坐,怕弄亂了這裏的寧靜和秩序,所以也只是站了一小會,又鎖門離開了。
這處房子像是紀念昨日的一處孤立的空間,遠遠隔離在塵世之外,不在乎有沒有主人,也不在乎有沒有故人,遺世獨立,靜置在了那裏。
呂渭在京待了短短幾日,又匆匆回到南方,他的慈善基金仍舊繁忙,這幾日網上有捐贈的熱潮,他們基金會幾個工作人員忙着打包寄快遞正缺人手,呂渭得趕回去幫忙。孫言送他去火車站,看着呂渭比去年更加消瘦的模樣,不解問着:“你們到底為什麽不在一起?我看沒那麽大障礙吧,你還是不能從林成的坑裏跳出來?”
呂渭挑了下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似的,說道:“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他有他的海闊天空,我也不用天天跟神經病似的去努力分辨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我也心累好不好,就算真要找個什麽人安頓下來,也不會找跟林成那麽像的,這不是時時刻刻提醒我自己崩潰的情史嗎?”
孫言無言以對,把行李箱遞給呂渭,說着:“說不過你,驢兒,過去注意身體,缺錢就找我要,我有。”
呂渭應着,想了想說着:“回頭幫我把七九八的店面賣了吧,這半年又升值了不少,裏面的東西你讓紮西多吉幫忙處理,我的畫都有署名,先放在你那裏。”呂渭突然想到了什麽,又道:“算了,你都讓紮西多吉幫忙賣了吧。”
包括那副十幾年前的舊畫。
盛夏的尾巴上,呂渭的基金會收到了一筆海外彙來的巨款,沒有署名,一起工作的朋友們都被數額驚呆了,走露風聲甚至驚動了媒體。呂渭拒絕了采訪,跟大家開會,覺得拿這筆錢幫着幾個山村修路,再給村裏蓋一批房子,把村民從危房裏解放出來。
山村孩子上學的路途又艱險又遙遠,爬峭壁趟急流,到處都有安全隐患,今年雨季漲水的時候就差點出事,等到了冬天更難熬,大雪封山的時候,基本上孩子們就沒法堅持上學了,固執要去學校的,走山路都是拎着命在走,太危險了。
呂渭跟地方幾個學校商量,決定先改善學校的住宿環境,修整校舍,配上新的床鋪,建了供熱鍋爐,食堂也招兵買馬擴建,準備冬天的時候給孩子們提供更好的住宿條件,免得封山的時候來回奔波老出危險。
跟學校協商完,又去找地方政府商量修路的事情,因為資金充足,政府那邊倒是答應的挺快,成立的工作小組,跟呂渭這邊合作,趁着氣候還好,馬上開始了勘探規劃。山裏人聽說要修路,都對呂渭這邊萬般感激,隔三差五送來時令瓜果蔬菜,吃得呂渭皮膚特別水亮。
在得到這筆巨額彙款之前,呂渭他們一夥人幹的都是比較細小的慈善活動,處理捐贈品,或者資助單個學生,或者幫某個規模較小的山區學校改善環境等,整日也忙忙叨叨不得閑,卻沒有真正大手筆的活動。憑空來了這麽多錢,其實挺振奮人心的,在當地也積攢了更多口碑和話題性,一起工作的同事都不停猜測是何方神聖會給這麽大數目,他們“水木”畢竟是一個游離在公衆媒體之外的一個私人小社團。
旁人各種猜測,呂渭卻心如明鏡,想了想,以個人名義給捐贈方的郵箱發了一封正式的感謝信函,遣詞造句都是公事公辦,跟大洋彼岸的梁誠梁先生致以誠摯的謝意。
郵箱是從以前梁誠給的名片上找的,那時候倆人剛剛認識沒多久,梁誠特意給呂渭留的名片。呂渭抱着試試的态度發了過去,當天就收到了梁誠的回複,看時間,也就是兩個小時以後,看樣子梁誠還在用以前的郵箱處理公務。
呂渭在郵件裏詳細交代了款項的用途,說到修路的時候,提起會沿途修建一座過河的新橋,方便兩岸村民安全來往,請梁誠為新橋命名。
梁誠的回複郵件也是公函的文筆,他說捐款是家中老人的意願,對于命名,梁誠寫着:“就以慈善基金的名字‘水木’為名吧,水木新橋。”
呂渭盯着回函,嘆口氣,關上了電腦。
大洋那邊的梁誠也盯着電腦,手邊倒了一杯酒,也嘆口氣。捐款确實是外公的意願,他聽說呂渭抛家舍業在做慈善,就從自己的個人積蓄裏劃出一筆錢,委托梁誠捐贈給呂渭的基金,老人家意志堅決,梁誠猜到外公的幾層意思,沒有多說,直接執行了。把呂渭的感謝函打印出來帶給外公看,已經住院治療良久的外公難得心情愉悅,看着各個款項的明确用途,感慨道:“小呂好孩子,幹得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有他監督着,這些錢不會打水漂,會送到最需要的人手裏。”
至于新橋命名,卻是梁誠自己的主意。
呂渭抛下在京城裏積攢半生的事業和財富,抛下一份明明可以天長地久的感情,抛下了他,固執地去了早逝初戀愛人的故鄉,十幾年如一日地維持着當初跟林成一起成立的基金會運轉,現在更是親力親為,守在林成的家鄉為山裏的孩子們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也守着林成的墓地,就像要離他更近些似的。
梁誠離開之後,再回想呂渭的種種,無奈之下心裏也有些怨,呂渭對過去的種種深情,到了梁誠眼中,都是一種刺痛。想明白想通透之後,更确定呂渭大概不會回頭了。當初在一起,是因為他跟林成幾分神似,後來分開,也是因為這份相似。如果呂渭走不出林成的陰影,梁誠終究假的做不成真的,如果呂渭要走出林成的陰影,梁誠的那幾分神似就會成為最該舍棄的,怎麽都是走不通的路。
一封感謝函,一封複函,是他們年底之前唯一的一次聯系。
冬天的時候,山裏海拔高的地方氣候特別惡劣,呂渭現在在山下的一所小學裏長期駐紮,一邊處理當地基金會的各種援助項目,一邊教授孩子們特長課,他當然先教繪畫。冬天冷歸冷,山上的風景卻有一股子蕭瑟的別致,紮西多吉前陣子帶着學生來這邊寫生,給呂渭留下一個高檔的相機,讓他有空拍了照片傳過去,他當成素材庫使用。呂渭這天得了空,背着相機自己上了山。
遠山霧霭霭的,墨綠的勁松藏匿其中,呂渭先用相機拍了好多,又掏出手機拍,準備發給紮西多吉看看,山上太冷,呂渭凍得手發抖,點發送的時候不小心勾成了群發,發完才後知後覺地看到,圖片已經刷拉刷拉全部發出去了。
呂渭心疼自己的流量,心裏默默罵着國罵,好在他早就清理了自己的好友,以前電臺半生不熟的同事,各路不再聯系的人士早就移除了,通訊錄裏都是說得上話的好友,呂渭寬慰自己就當是問候好了,反正風景夠好,他又沒多說話。
又拍了許多照片,呂渭往回折返,手機一個勁兒響,都是朋友們回複的消息,呂渭邊走邊看,覺得倒也有意思,大家反應不一,像成佳那貨直接蹦出來道:“呂老師,你終于想我了?我已經請假了,馬上就去你那裏支教,最短半年。”
呂渭光看,也不再一一回複了,正準備收起手機,看到蹦出來梁誠的回複,呂渭這才有點尴尬地想着,群發也發給梁誠了。
一走神,踩進了路邊的凍着冰碴子的溪水裏,呂渭搖搖晃晃跌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凍得又是一通罵娘,點開梁誠的信息,看到他回複着:“很漂亮。”
手指凍得打字都不利索,呂渭幹脆不打了,擰擰褲子上的水,下山了。回到住的宿舍換了衣服,呂渭捧着手機什麽也幹不進去,同事過來問他事情,呂渭聽了好幾遍才回答,整個人魂不守舍似的,晚上也直接失眠了,盯着手上的戒指一點睡意也沒有。
手指上的戒指肯定是昂貴的好貨,越戴約熠熠生輝,跟身邊貧寒的環境對比格外明顯,不少識貨地同事問他什麽牌子哪兒買的多少錢,呂渭一問三不知,只是笑着說是朋友送的。
這位朋友在遙遠的地方不知道過得怎麽樣,呂渭在網上搜過一些他們家族企業的消息,都挺正面,梁誠幹得不錯。對于有能力的人來說,舞臺多大就有多大的施展天地,能者多勞,梁誠肯定能走得很遠。
而他自己,已經注定困守在方寸天地,何必再幹涉梁誠的海闊天空呢?
呂渭最終沒有再回複,只是在朋友圈又曬了幾張風景照,寫着:“抱歉,手抖群發打擾各位了,幹脆再獻上一組美照。”
照片群發事件就這麽過去了,炸出了不少最近鮮有聯系的朋友,倒是給基金會帶來了不少人力財力,比如成佳真的興沖沖跑了過來,帶着孫言跟楊森捎給呂渭的很多吃穿用度,不乏幾瓶好酒。這段時間成佳跟孫言他們倒是混熟了,小屁孩性子也豪爽,後臺也硬朗,孫言挺喜歡成佳的,當然是長輩式喜歡。
成佳來的時候呂渭正架着畫板在學校空地裏教孩子寫生,成佳遠遠看到呂渭,有點沒敢認。呂渭頭發留長了,紮在後腦門上,藝術範又挺利落,露出的額頭光潔好看,他裹着一件軍大衣,坐在馬紮子上笑着指點一個小孩畫畫,臉白淨消瘦,笑起來比以前那種冷諷刺似的好看多了,幹淨又暖和,笑得很真,成佳看愣了,半晌才喊着:“呂老師?”
呂渭擡頭看,見是成佳,站起來問着:“你還真來了?”
成佳拎着一堆沉重的行李,哼哧哼哧跑到近前,說着:“我是你真愛,當然說到做到。”
晚上成佳扒拉出孫言給捎來的好酒,呂渭去村頭小飯店買了一盤鹵肉一盤油炸花生米,跟成佳對着喝酒,成佳跟呂渭八卦京城圈子裏的各種事兒,也問呂渭怎麽不繼續追責了,證據都齊全一告一個準,梁誠都給他準備好了,律師到現在還在待命,成佳想不明白呂渭怎麽就這麽放過诋毀他的人了。
呂渭笑笑,指了指孫言給的酒,說着:“老孫這酒不便宜,你給诳出來的?”
成佳扔給呂渭一個鄙視的眼神,說道:“他那兒怎麽能有這種限量內供酒,這是我從爺爺酒櫃子裏偷出來的!爺爺拿着拐杖在後面追着打我,差點沒成功逃出來。”
呂渭:“……”
晚上呂渭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悶悶地盯着成佳,嘆道:“年輕真好,我不行,我老了。”
成佳發現呂渭或許沒有想象中那麽灑脫,說着:“這次來,孫言哥囑咐我看看你是不是還戴着戒指。”
呂渭擡起手指瞅了瞅,說着:“戴着,戴着好看呗,還能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