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午後豔陽漏入窗格,空中微塵被染成了萬千碎金,翻飛于光影間,忽明忽昧。
屋內二人靜默無聲,四目相對,眼裏均蘊藏複雜情緒。
事實上,面對秦茉那句質問,容非心中并無答案。
到底要怎樣?他想更近一步接近她。可這想法,是源自找尋父親失落的遺物,還是夢中旖旎所致?
持續緘默後,他緩緩開口,嗓音如甘醇濃酒:“姑娘,或許你已慣于時刻防範,但對容某,你大可放心,此秘密,我定會為你守住。”
“為何?”秦茉眼波漾起極隐約的驚訝,瞬間平複,心頭似靜水下的洶湧澎湃——他必定推斷出她是神偷“風影手”的女兒。
眼下各方雲集,搜尋所謂的藏寶圖,如盲頭蒼蠅亂撞。此人已發覺端倪,竟守得住秘密?
非親非故,他何不加以利用?
難道……他企圖獨占?
自得知父親隐藏往事的那日起,秦茉的心上不着天,下不臨地,時時審慎,對任何來歷不明、來意難測的陌生人皆懷有戒備之心,習慣先以惡度人,生怕無意之言折射內心所想,更怕無心之舉成為有跡可循的依據。
見容非遲遲沒回答,秦茉手裏捏了把汗,喉底壓着一道氣,難吞難吐,半晌後,再度重複了疑問:“為何替我守密?”
容非柔柔擡目,溫和得如摻了水,并非男女之情的纏綿溫柔,倒像是……兄長看待小妹的誠摯關懷。在她錯愕的瞬息間,他有種離經叛道的沖動——想擁她入懷。不涉情愛,只為共同堅守的塵封過往。
他們何其相似!然而他無從坦白。
咬了咬牙,容非将懸在半空的一顆心逐寸拉回實處,唇畔淡笑揚起:“不為別的,姑娘聞名遐迩,容某慕名已久,如今有幸相識,只想交個朋友,姑娘切莫多心。”
他選擇了最虛妄的理由,偏生語氣透着濃烈誠意。秦茉凝望這雙清如明鏡的瞳仁,映出她微光勾勒下的素顏,略顯怔忪。
他的話有幾分真?她要不要賭上一回?又或是,先緩一緩,留意其動向再作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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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非無懼她的谛視,盡管他深刻明白,交心的機會,僅有一次,錯過便無法重來。
這一刻,他決定,抹掉不為人知的往昔,舍棄淵源,以租客身份,與她和平共處。
受他的泰然自若所感染,秦茉敵意悄然斂起,明眸蒙上了薄薄水霧,清嗓恢複平素的溫軟:“公子謬贊,我不過一村野孤女,談何‘聞名’?”
不露鋒芒的一句自嘲,隐隐藏匿了心事,寥落之意稍縱即逝,唯有那煙籠水眸,殘存三分薄涼。
容非胸腔內泛起酸意,軟言道:“我先失怙,再失恃,很能體會姑娘的苦處。”
“容公子,”她睫羽輕顫,悠然凝眸,“你來長寧鎮,所為何事?”
“實不相瞞,二十年前,先父曾在鎮上小住。我閑來循跡一游,未作他想。”容非流露神往之色。
這話,确是發自內心。至少在遇上秦茉之前,其目的很單純。
日影傾斜,院落鳥鳴婉轉,聲聲入耳,秦茉驀然回想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她從何時幹涉鎮上事務?大抵始于某一回在酒館中辨識出小偷行跡?
傳聞一如既往失實,什麽“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她不過學到點皮毛,揭發了十餘人罷了,“守護者”三字未免太過誇大……
沉思之際,纖纖玉指無意識地摳出一顆顆蓮子,不多時,蓮蓬只剩小洞。
容非猜不透她的心思,橫豎無聊,以帕子拭淨淺口碟,忍下傷痛,一絲不茍剝着蓮子,将蓮心呈花開狀放在碟子正中,蓮子肉則首尾相接,圍了一圈又一圈。
秦茉回過神來,發現蓮子全都“趴”着,整整齊齊排成隊,沒忍住笑了:“容公子,你是要布陣?”
容非驟然見到她笑靥舒展,心已寬了一半,讪笑道:“我這人……有點小癖好,淨是愛把諸物擺規整,難以自持。”
經他這麽一提,秦茉後知後覺——他居住的環境,不論秦家東苑,還是現下的房間,總給人一種異樣的對稱感,成雙成對的裝飾品往往分布在兩側,獨一無二之物均置于中央,且大小高矮十分講究。
對應他傷了左臂,卻連右臂也纏上紗布繃帶的詭異行為,秦茉啐道:“怪不得,我老覺着你奇奇怪怪的……”
容非正要申辯,被她話中那句“老覺着”而甜到了——她經常想起他?還琢磨他的言行?
先前劍拔弩張的氛圍頓時緩和,他輕挪碟子,送至她跟前。
秦茉順手拈起一顆,正要送入嘴邊,窺見他微微淺笑的眼神,忽而耳尖發燙。
何時形成“他剝蓮子她來吃”的親密關系了?她不吃,顯得心存芥蒂;吃了,又太……暧昧。
她嫣若丹果的唇瓣,被瑩白蓮子襯托得甚是誘人,容非慌忙轉移視線,喉結滾了滾,挑笑道:“姑娘不吃,該不會是……”
——該不會是要他親自喂吧?
這調戲之詞若出口,估計得挨揍,話到嘴邊,容非咽了回去。
秦茉善于察言觀色,自是能從他眉宇間捕捉到戲谑之情。妙目一轉,她鼓着氣,把蓮子塞進口中,細嚼慢咽。
唉,何以他剝的更甜一些?
二人默契地保持安靜,按照擺放順序,逐一吃掉整碟蓮子,不時對上兩眼,各自轉移目光,最終沒再繞回原來的話題。
直到秦茉起身告辭,小厮才姍姍遲歸。秦茉大致猜出秦園衆人心裏所想。這幫人認定她對這落難的俊俏公子動了心!制造機會讓他們獨處!真是百口莫辯!
黃昏,秦茉草草結束晚膳,屏退面帶奇特笑容的仆侍,心事重重,從酒窖中取了一小壇金露酒,不知不覺已行至後院。
半月初升,溫風搖曳架上薔薇,月華銀光宛如含混清芳。花木掩映下,曲水環繞的六角亭內,置有軟榻和長案。
無杯無盞,秦茉坐于榻上,直接捧起酒壇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唇舌見流轉辛辣與醇厚,腦海中盤旋着容非所言。
他是敵?是友?
起初,她撲倒他,捂他嘴,事後撒謊逃跑;次日,誤會他以雲頭扣相脅;後來他看到賀祁在書房的舉動,産生誤解;卧仙橋上的嘲諷,他那句“管的不是閑事”暗藏玄機;後巷相遇,他由着她挑釁,憋紅了臉無力反駁;賀祁步步緊逼,容非及時相助,又莫名出語傷人;之後以“道歉”為由,偷偷摸摸追了她一路……
記起危急關頭,他強行将她攬入懷中,脫險後,她牽他的手,喂他蓮子,還主動揉捏他裸露的手臂……秦茉頓覺一股熱流随血液湧上臉頰,快要迸濺而出。
能不能假裝已忘得一幹二淨?
據說這人……還會在秦家東苑住上大半個月。她曾想趕緊攆他走,此際改變主意——就算謠言四起,她也得留他在眼皮底下,不信看不穿他的真面目。
想到此處,秦茉嘴角翹起一抹刁滑的隐笑。
……
夜裏,老媽子給容非送來兩套嶄新的衣襪鞋帽,料子舒适,應是臨時購置的。
容非總算擺脫不合身的墨色外裳,梳洗更衣後,見小厮意欲丢棄瓶花下的幾個空蓮蓬,笑而制止:“別動,放着。”
“公子……全部?”小厮暗忖,被人辣手摳成了花似的蓮蓬,幹嘛不扔了?
“嗯,有用。”
“公子還不歇息?”小厮見他套了外衫。
“我今兒進秦園,終日在這小院落中,別處還不曾逛過。趁外頭月色正好,想出去走走……”容非猛地念及一事,“姑娘不至于将我禁足吧?”
小厮愕然:“啊?怎麽會?姑娘只讓小的好生伺候。”
“那就好。”容非安心,披上薄披風,大步出門。
回廊下琉璃燈光影幢幢,出了火光照耀範圍,月色滿襟。
他不由自主記起那夜橋上相逢,月兒清輝灑于她的粉白紗衫,映襯她明豔的笑容如幻亦真,害得他當晚做了個靡麗的夢境。
容非仿佛聽見心底掠過一聲低嘆。經今日之事,他對秦茉好感更盛,甚至冒出不切實際的念頭——他與她似乎有了可能。
清醒過後,他暗自搖頭。
姑且不談秦茉對他如何,單單是母親直至彌留時,仍對秦家耿耿于懷,他只能遵照母親遺願,封存過往。
孝期結束,族中長輩着急為他張羅親事,他厭煩之下,溜出來散心,逛着逛着,竟到了長寧鎮。他一步步探聽秦家境況,搬進了北苑,巧遇秦茉。
仲夏夜風送來清冽酒香,容非循香而行,晃至後花園,眼見流水蕩漾細碎月華,流光包圍的六角亭內,軟榻上斜斜靠着那熟悉身影。
秦茉閉目靜倚,眉眼婉約,眼睫似鴉羽小扇般傾垂。雪肌靡顏,兩頰生霞,唇若櫻桃,潤澤誘人。綢紗袖口露出玉蔥手指,懶懶搭在一只開啓的酒壇上。
她睡了?還是醉了?
驟風襲來,山園夏夜遠比小鎮濕涼。
容非吸嗅撲面而來的酒味,只覺熏人欲醉。見秦茉全無反應,他薄唇輕勾,徐徐脫下外裳,緩步入庭,抖了抖披風,輕輕罩向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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