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容非的手妥帖地暖了秦茉微涼的肌膚,有一剎那,讓她忘卻身在何地、此身為誰,亦無懼馬車外的洶湧惡意。
她靜聽道上議論聲,深知賀祁這麽一鬧,已惹來不少路人關注。
大庭廣衆之下表示原諒?想得美!如若跟他撕破臉,只會将其意圖輕薄她之舉抖得全鎮皆知。
秦茉餘氣未消,新怒又添,決定掀簾,約賀祁改日再談,冷不防容非悄然挨近,貼向她耳邊,沉嗓聲細:“別理他,咱們回去。”
這話……聽起來總有點不對味,細究又挑不出毛病。
罷了,就讓賀祁自個演戲吧!秦茉挺直腰杆,深吸了口氣,淡淡出聲:“停車做甚麽?”
車外數名下人互望一眼,只當姑娘已與容公子一處,不願搭理賀少東家的糾纏,當即催馬前行,強行繞過滿臉忿然的賀祁。
秦茉腦子裏擠滿了得罪賀家的各種下場,不曾留心安靜得出奇的容非。馬車抵達老宅門前,她才驚覺,自己尚未掙開他的手,竟任憑他握住不放,登時冒煙。
她慌忙抽離,垂下眉眼,僞飾窘然,輕聲道:“我先行一步。”
她憂心忡忡,由車外丫鬟翎兒攙扶下地,腿腳發軟,愣了半晌,示意讓小厮将車驅向鄰街。
馬車慢吞吞駛往僻靜處,小厮再三确認附近無人窺探,方請容非下車。
容非抱着錦盒,沿窄巷悠哉悠哉步行回東苑,輕嗅右手若有若無的脂粉香氣,嘴角弧度得以緩和。
方才沖動之際,他握緊秦茉的手,最初只為給予力量,讓她穩住別慌。而後,她那柔若無骨的手乖乖在他寬大的掌心窩着,使他既驚惶又心甜。
詭秘蜜意持續到他敲開了東苑側門,留守仆役見他徹夜未歸、手臂受傷,不由得多問了幾句。容非遵照與秦茉的約定,說自己到附近村落看望朋友,不小心把手臂摔傷了,簡單敷衍過去。
回到所居閣子,他放下随身物品,推窗南望,秦家主院的書齋門窗緊閉——秦茉不在。
似有還無的失落感盤踞心頭,他猜出,無視賀祁的攔截,會置她于更不利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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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時心情……好不到哪兒去吧?
站在窗前,滿園青竹入目,容非回味前天賀祁對秦茉所言——今日我實話告訴你,秦家酒坊會是我的,而你,也是我的。
賀祁生在長寧鎮,長于杭州賀家大院,由賀氏一族的上任家主、賀祁的族姑祖賀依瀾培養,此乃賀祁父親的榮耀,是鎮上人所共知之事。因此賀祁雖出自賀家旁枝,卻與賀家核心人物走得頗近,對賀家以外的人,往往彰顯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賀祁揚言要吞并秦家酒坊?為公為私?
容非納罕,按理說,單論長興酒樓的實力,只比秦家酒坊略勝一籌,底氣何來?是賀氏大家族的撐腰壯膽?誰允準的?或是……賀祁故意吓唬秦茉,好讓她屈從?
尚未有定論,樓梯傳來輕捷腳步聲,似是女子。容非心中暗喜,她來了?
一淡綠色身影出現在門邊,卻是丫鬟慕兒,秀氣面容染了薄霞,嗓音細細:“姑娘聽聞公子胳膊受傷,多有不便,命慕兒前來協助,若有差遣,請您随意吩咐即可。”
容非的落寞感去而複返,滋味難言。秦茉不露面,直接塞給他一小姑娘,他留還是不留?
“目下無旁的事,我先歇息一陣,慕兒姑娘請回吧。”容非長眉一凜,悶氣堵得他心煩。
待慕兒忐忑告退後,容非行至書案前,研墨提筆寫了封信,封緘後藏在懷內。
理了理衣袍,他下樓出門,往驿站方向走去。
……
回到主院,秦茉喝了幾口淡茶,留下貼身丫鬟翎兒,讓秦園仆侍原路返回。她借口說路上撞見容非,看得出他受了傷,派遣慕兒去伺候。
魏紫見狀,面露驚訝,未敢多問。
午後炎熱,外加馬車焖燥,秦茉渾身黏膩,匆忙回房,沐浴更衣。
洗浴完畢,她端坐妝臺前,由翎兒栉發,盤了個回心髻。她翻開黃花梨妝奁,挑了根竹節紋的碧玉發簪,斜斜插上。
細看這年代久遠的妝奁,頂部雕花處隐約積了點灰塵,內裏棕色軟錦也有些破舊,她随口道:“改日找塊好料子,重新換個裏子吧。”
“是,”翎兒補了一句,“八月将至,咱們換成紅色,喜慶。”
秦茉想起母親臨終鄭重囑咐,讓她出嫁時務必将這妝奁帶上,啐道:“急什麽呀……影兒都沒一個。”
“姑娘莫羞,即便那龍家少爺沒來提親,咱們這兒……不是還有好幾位英俊少年郎麽!您喜事将近呀!”翎兒為她戴了對掐絲竹葉翡翠耳墜,配上素絹衫、撚金織花鍛比甲,竹青色馬面裙,顯得清雅別致。
秦茉從鏡中瞥見翎兒偷笑的眼神,眸底一涼:“哪來的英俊少年郎?你少在我嬸嬸跟前嚼舌根。”
“姑娘冤枉哪!翎兒豈敢?”翎兒吐了吐舌頭,回憶起賀祁道旁相候的意氣風發、被漠視後的惱羞成怒,她低聲道,“賀少東家怕是忍不了這口氣呢!嗯……不知容公子待到幾時?”
“你這丫頭!”秦茉嗔道,“不許再提什麽賀少東家、容公子!旁人或許胡思亂想,你服侍我多年,應知我心……離約定尚有三個月,我斷不會在這時考慮別的男子。”
她語氣篤定,既在說服翎兒,也在說服她自己。
觸摸黃花梨妝奁,她忽而記起,父親去世後,母親沉浸在無盡哀怨中,終日對着這妝奁銅鏡,哀傷堆疊,身體每況愈下,最後撒手人寰。
憶及如煙往事,秦茉幽然嘆息,良久,緩緩合上奁蓋。
“姑娘……”慕兒踏着細碎步子上樓,神情忸怩。
秦茉奇道:“不是叫你去東苑嗎?”
“容公子讓慕兒離開,好像……不太高興。”
秦茉秀眉輕揚,心中納悶,好好的為何把人攆走?慕兒也算是個知情識趣的丫頭,不至于一句話就把他給得罪了吧?
她摸不着頭腦,決意親自去看看。
領着兩名丫鬟,秦茉從側門行出,還沒走到甬道,已聽見小豌豆咯咯的清脆笑聲。她心底一下子軟綿,加快腳步。
碎石鋪成的小道上,小豌豆正與一名中等身材、身穿靛藍長衫的青年在追逐嬉鬧,老媽子和丫鬟帶笑旁觀。
秦茉一怔,細辨才認出,那青年濃眉大眼,膚色白淨,正是順興酒樓的姚師傅。他平日多穿灰色短褐,打扮跟尋常雜役無異,此刻改穿長袍,煥然一新,顯露出儒雅風流之氣。
姚師傅見是秦茉,停步颔首微笑:“姑娘回來了?”
他這一緩,小豌豆從背後追上,胖嘟嘟的肉爪子一把拉住他的袍子,得意地嚷嚷道:“姚叔叔!我抓到你了!姐!你看!我抓到了!”
“對,你贏了!叔叔請你吃小甜糕。”姚師傅低頭而笑,把食盒轉交給老媽子。
“我的!給我!”小豌豆邊跳邊叫。
姚師傅騰出手将他抱起,輕捏他圓鼓鼓的小臉蛋,溫聲道:“小豌豆,你蹦蹦跳跳的,容易把點心弄壞。乖,由嬷嬷幫你拿,回頭讓你娘和你姐姐一起吃,記住,不可以自個兒全吃光喲!得學會分享……”
小豌豆歡天喜地應允,又撲向秦茉,小嘴嘟囔:“姐快來吃!”他生怕秦茉不回去,他就只能眼巴巴的等待。
秦茉分明看得出,姚師傅這次的食盒比上次的小,料想他已探知她昨日回秦園,沒準備她那份,輕笑:“姐還有事,你們娘兒倆先嘗。”
“好嘞!”小豌豆急不可耐,催促嬷嬷和丫鬟同歸。
姚師傅借玩耍“輸”了點心的詭計被識破,臉閃過一瞬尴尬,輕咳兩聲,笑道:“正好今日休假,閑來無事,做些小點心哄哄孩子,姑娘莫怪。”
關于他對魏紫的心思,以及他的來歷,秦茉一直想當面問個明白,礙于翎兒和慕兒在場,不好說得太直接,尋思該如何開口。
端量姚師傅那身靛藍棉袍,料子服帖,剪裁得體,分毫不差,一針一線甚是精細,絕非成衣鋪子的貨色,秦茉更覺此人不簡單,淺淺一笑:“姚師傅有心,我替嬸嬸和小豌豆謝謝你。”
“姑娘客氣,小小心意,何足挂齒?”姚師傅立如青松,笑意則夾帶赧然。
“是小心意?還是小心思?”秦茉粉唇緩啓,悠悠送出一句玩笑話。
“姑娘見笑了……”
“姚師傅……”秦茉挪步向前,在他跟前停下,壓低軟嗓,“不對。興許,該尊您一聲姚公子或姚先生……”
姚師傅愕然,眉宇凝聚戒備之色,強笑道:“姑娘何出此言?我區區一點心師傅,你這話,折煞我也。”
秦茉轉眄流精,唇角笑得歡暢:“你……除了手藝,無半分像點心師傅。”
“姑娘真愛說笑。”姚師傅清朗眼眸與她對視,從容不迫中透着極難覺察的閃躲。
“當真不願坦言來意?你再這樣……我可就不幫你啦!”秦茉語意暗藏三分勸慰、三分嗔怪、三分威脅,皆淹沒在那一分嬌軟笑音裏。
姚師傅眼光落向她身後不遠處,有瞬息間凝滞。
秦茉驀然回首,光潤玉顏猶有捉狹笑意,卻見巷道拐角處,多了個長身玉立的挺拔身影。
那人袍子素淡,左臂被繃帶固定在胸前,清隽容顏俨然掠過微妙的不悅。
真不巧……每次與男子私聊,總能被容非撞個正着。
對上那流淌淡薄涼氣的長眸,秦茉心一顫。
他俊目光華看似雲淡風輕,為何會皺起一絲泛酸微瀾?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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