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陰雲斂去短暫的陽光, 院落中繁花翠葉瞬即暗淡下來。
地上水漬斑斑駁駁,秦茉沒來得及套木屐,提起淡鵝黃色馬面裙, 快步穿過中庭。
仆役被她的舉動驚到, 緊随其後。
臨近二門, 她的步子不由自主放慢了些。雖非大富大貴之家, 不拘禮數,可她一當家的姑娘, 聽聞有位公子來尋,便迫不及待往外奔,難免教人多心。
她清了清嗓子,“阿源,帶兩包劉夫人所贈的好茶, 再裝幾袋蜜餞和榛松果仁,随我去一趟東苑。”
她作出順道巡視東苑之舉, 仆役應聲,不多時,已按她的吩咐備好。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行至大門,只見階前逸立着一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 頭戴嵌白玉銀冠, 銀灰緞袍剪裁得體,做工精細。他手上提了兩個小包裹,側身遠眺,衣袍于陰沉沉的街角中, 如有暗光流轉。
當秦茉跨檻而出時, 他微微轉望,目光悠遠。
此人濃眉大眼, 膚色白淨,五官端方,一身風流儒雅,自有高華氣度。
來者是長興酒樓的那位點心師傅,他換了不同的打扮,難怪秦家仆役不認得。
秦茉錯愕之餘,忐忑的心驟然一松,暗地舒了口氣。
與容非日漸走進,她已不再期待所謂的未婚夫,寧願他早已忘記婚約,娶妻生子。此際見來的是熟人,而非所憂慮的“龍公子”,她驟然心安,當即快步下臺階,笑意潋滟。
“姑娘心情不錯。”姚師傅微笑道。
秦茉關注的是他所提的包裹,“姚……姚公子要出遠門?”
他品貌俱佳,無分毫市井味,她決不能随意喊他“師傅”了。
“是時候離開長寧鎮,臨走前,過來打聲招呼。”他笑得溫和,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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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茉與他談不上多少交情,只覺他人不錯,對魏紫有那麽點意思,還以為他再上等一段時日,待魏紫服喪期滿,便多加接觸乃至追求,不料他說走就走。
姚師傅見秦茉欲言又止,躊躇道:“魏掌櫃……她在嗎?若是方便的話,我想……當面向她道謝。”
秦茉水眸一凝,語帶戲谑:“你現在才敢見她,會不會太遲?請進來小坐一會兒。”
“不,不必,”姚師傅擺手道,“又或者,我到酒館等她也成。”
秦茉見時辰尚早,遂回身吩咐仆役,去請魏紫出來。
“有個疑問藏了好久,不知當不當講,”秦茉趁周邊無旁人,大膽開口,“依我看,你如此待她,并非只為‘救命之恩’吧?”
“我、我也沒幹什麽,不就……多做些點心,給你們捎一份罷了。”
秦茉笑而不語。
她核實過,姚師傅落水前,只是個普通的旅客,事後才跑到長興酒樓當點心師傅。
要是尋常人,對魏紫無心,道謝完事,何以大費周章?
氣氛有點僵,二人相對而立,笑容淺淡,皆無歡愉之色。
魏紫裙裳素淨,不施脂粉,牽了小豌豆,領着巧兒與嬷嬷行出,見狀微覺驚訝。
“這位是……?”
魏紫顯然沒認出自己所救之人,打量片刻後,尴尬一笑:“原來是姚師傅……”
雖相識兩月有餘,實則他們二人真正見面的次數不多。
姚師傅向她颔首致意,眸光掃向她清秀容顏,如無聲細流般溫柔明淨。
魏紫莫名覺得他像換了個人,至少,與她從水裏撈上來的狼狽相完全不一樣,也不似平日遠遠見到的樸拙。
此番眼神相觸,她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回避。
“魏掌櫃,我親手做的玉蓮水晶糕,請你嘗嘗。”姚師傅拿起其中一個方形包裹,意欲遞給丫鬟。
魏紫聽聞“玉蓮水晶糕”時,眼光微亮,親手接過,“你竟也會做這糕點?這不是……長興酒樓老師傅的獨門秘方麽?”
“嗯,當日你為下水救我,浪費了一整盒,我一心希望賠償給你,”姚師傅沒來由笑得腼腆,“此為不傳之秘方,我近日方學會,雖沒老師傅做得好,但差距不算大,還望笑納。”
魏紫在巧兒的協助下打開外層的緞子,揭開一漆紅食盒,只見紅色盒內墊了一塊素白宣紙,紙上靜靜躺着八個晶瑩剔透的蓮花形水晶糕,每一片蓮花瓣的尖尖都是淡粉色,逐漸過度到透明狀,而蓮花中心則為蓮蓬形的碧綠餡兒,由蓮子、綠豆和茶葉磨粉做的。
這玉蓮水晶糕難度極大,只有大人物大駕光臨時,老師傅才會親自出馬,供賀三爺招待貴客,剩餘的高價出售。
上回,賀祁原想送秦茉吃,恰好秦茉去了杭州,轉而贈予魏紫。魏紫嘗過,深覺爽口柔滑,甜中有淡淡澀味,過後回甘,回味無窮。其餘裝好帶走,看能否留給秦茉,沒想到後來……
魏紫見這玉蓮水晶糕就如她當日所品嘗的一致,精致得不忍下嘴,當下淺淺一笑:“謝謝,姚師傅真是……太有心了。”
小豌豆停下手中亂搖的撥浪鼓,嚷叫道:“娘!給我!我要吃姚叔叔做的點心!”
姚師傅半蹲在地,輕捏小豌豆的臉蛋,笑道:“往後叔叔沒機會給你做吃的,你得多吃飯,少吃零食,好好聽你娘和姐姐的話,快高長大。”
“你為什麽不做吃的給我呀?我可聽話了!”小豌豆眨眨眼,撅着小嘴,一臉不滿。
“叔叔要去別的地方……所以沒法給你做小糕點。”姚師傅笑貌透着溺愛,他與小豌豆玩耍過幾回,關系更熱絡。
“我不要!不如你來我們家酒館……”
秦茉插言道:“小孩兒說話不知輕重,請姚公子萬勿見怪。”
“無妨,童言無忌,”姚師傅站起,垂眸而笑,凝視魏紫,“那……不叨擾二位,保重,後會有期。”
魏紫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行囊,一怔之下,方理解他先前話中含義:“你、你不打算留在長寧鎮?”
“實不相瞞,我慕名而來,拜師學藝,如今願望達成,自是要回去的。”
秦茉又道:“我們至今不知你家在何處,叫什麽名字呢!你……以後是否還回來?”
“我家……家在衢州城內,至于名字,我、我單名一‘黃’字。”他邊說邊似笑非笑觑向魏紫。
姚黃?
魏紫霎時紅了臉,粉唇輕啓,半晌未語。
衆所周知,姚黃與魏紫,皆為“牡丹之冠”。
秦茉疑心這是逗弄魏紫的假名,心生悶氣——人都要走,才整這出,不是存心叫人多想麽?
可姚師傅在嬌小玲珑的魏紫跟前一站,從容不迫,氣宇軒昂,倒還挺般配。
姚師傅似是不忍再逗她們,笑意缱绻:“再次謝過魏掌櫃的救命之恩,告辭。”說罷,對小豌豆揮手,又向秦茉作別,轉身大步往東而行。
魏紫手裏捧着一盒糕點,明明很輕,卻分外沉重,糕點淡淡的清香,喚起她記憶中的某個場景。
那是四月初的某個傍晚,她與小豌豆、巧兒從長興酒樓行出,沿河岸回家。其時鎮上大多數居民跑到集會場所看幻術表演,道上沒幾個人,小豌豆手持一草蚱蜢,歡蹦亂跳,跑跑停停,巧兒不放心,在後緊追。
魏紫手捧玉蓮水晶糕,笑眯眯看二人追逐,柔聲提醒:“小心些!別摔着!”
相處久了,這孩子如親生一般,一行一止牽動她的心。
正笑得歡暢,忽然間,前方華雲橋上一影子晃了晃,“噗通”一聲,竟像是有人落水。
借着天際漸暗的霞光,魏紫勉強看清,一名男子在水中掙紮,浮浮沉沉,似腿腳抽筋。
新婚夜的那一幕,猶在眼前。當時的秦掌櫃,也就是她的新婚夫婿,于黃昏宴席散後送客,返回時失足從橋上摔落。一來飲了酒,二來頭嗑到橋石,他失去意識,沒作抗争,等到大夥兒合力将他救上岸,已沒了呼吸。在房中等候的魏紫驚聞噩耗,自行揭了蓋頭,挽起累贅嫁衣趕至岸邊,已是天人永隔。
“救命……救命!”男子的呼救聲将魏紫的心神抽回。
魏紫喊了幾聲,見夜間河畔無人,周邊又沒有木板等事物供他抓扶,而巧兒已抱住小豌豆,她沒多想,丢下點心,快速脫掉外袍鞋襪,拉伸手和腳後,一頭紮入水中,奮力向男子游去。
她自幼在溪湖邊玩耍長大,水性優于常人,亦知曉救人危險。她游至男子身後,勉力托起他的腋下,使得他的頭臉脫離水面。
落水者口鼻得以呼吸,稍稍冷靜了些,沒再胡亂撲騰。
魏紫大聲道:“別慌!我來拉你!”
她處在男子背後,左手探至他身前,抓住他的右臂,而右手則托住他的背,仰着身子,僅靠雙腿之力,游向岸邊。
整個過程,男子極力配合,是以施救者和落水者皆安全返岸。
上岸後,男子捂住右腿,連連嘔出河水。
魏紫擰着中衣上的水,趁四下無人,披了外裳,知他腿抽筋,提示道:“試試扳一下大拇趾,朝內,用力,會好一些。”
那人依言照做,果真好多了。
魏紫回頭去尋她丢下的糕點,意外發現,竟被一條路過大黃狗給吃了,吃完還朝她搖尾巴,她哭笑不得:“狗兒真會吃!長興酒樓馳名的玉蓮水晶糕啊!尋常人家嘗不到的!”
男子見她半點也不惱,大為驚訝,站起來朝她微微一鞠,禮貌致謝。
魏紫并未與他作過多交流,帶着小豌豆和巧兒,倉促回家沐浴更衣。
于她而言,僅僅是無意間所為的一樁善舉,她沒當一回事。
再次見面,這人已成長興酒樓的點心師傅,不時托秦茉或其他人帶些點心過來,卻不曾當面交給魏紫。
魏紫分辨不清他是真為表達謝意,還是借機接近年輕美貌的秦茉,見他無惡意,未加幹涉。
可今日他特意來辭別,俊采豐神,做了初見時的玉蓮水晶糕,還說自己叫“姚黃”,魏紫忽而冒出一個念頭,他該不會……對她?
事到如今,已不重要了。
他不過是個過客,既不會在長寧鎮久留,也不會居留在她心上。
在小豌豆催促下,她以淡笑掩蓋心頭複雜的情緒,對秦茉道:“咱們回去吧。”
秦茉見仆役還拿着茶葉和幹果蜜餞之類的零食,溫言道:“我還得去一趟東苑。”
魏紫神情略微恍惚,也不多說,攜同孩子與丫鬟入內。
秦茉目視魏紫一身素服,腰肢纖細,如弱柳扶風,融入花影深處,再觀姚師傅背影即将消失在巷道盡頭,她心中滋味難言,陡然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特別鳴謝,總感覺你們組合起來就是一枚糖心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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