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夜色濃重, 秦家主院人聲漸歇,樓前廊下的燈籠,光影幢幢, 于涼風中微微顫抖。

月色随夜風透入, 如流水般皎潔了秦茉的素淨面容。

她靜坐窗前, 眉眼沉靜, 纖纖玉手盤玩木球兔,嘴邊揉合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蜜笑。

房間的另一端, 翎兒與慕兒兩個妙齡丫鬟分工合作,将秦茉的秋裳、鞋襪等重新整理完畢後,候立一側,互使眼色。

倘若平日,素來愛獨處的秦茉早讓她們退下, 今兒怔怔出神,教二人百思不解。

“翎兒, ”秦茉倏然開口,“我嗓子幹澀,你去小廚房煮一碗荸荠梨湯。”

往常這事,多由長居主院的慕兒完成, 此刻秦茉如此安排, 必定另有深意。

翎兒恭敬應聲,碎步下樓。

“這幾日,東苑那邊情況如何?是否有短缺未補?”

自青脊進駐,若無別的事, 慕兒半數時間留守東苑。聽得秦茉如此詢問, 慕兒答道:“姑娘,東西都齊全, 貴客白日忙碌,夜間也時常外出,一切如舊。”

“可曾有異常?”

“若說與平日不同的……大概是,杜指揮使洗淨了幾件絲綢裙裳,挂在閣樓上晾着。”

秦茉淡笑:“我随口一問,如各位指揮使有什麽需要,盡全力滿足便是。”

“是,”慕兒躊躇片刻,又道,“姑娘,您讓慕兒送畫到西苑……因雜事瑣碎,忘了向您回報。”

秦茉只是不願帶上兩個卷軸去赴孟四小姐之約,當場折返回書齋又太麻煩,才有命她送畫之舉,本無深意,聽她提起,問:“西苑又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容公子既茫然,又、又有一點生氣。”慕兒不安之情湧現于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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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茉自游玩歸來,已掩人耳目,撫平容非情緒,聞言,莞爾道:“容公子性情是有些古怪。”

慕兒卻耿耿于懷,“容公子似乎讨厭慕兒,好像……每次見到他,他都……板着臉。”

秦茉記起容非手臂受傷後,她曾讓慕兒去伺候,被他即刻攆回;她讓慕兒送蓮蓬給燕鳴遠,恰恰容非也在,大抵是吃醋,沒給慕兒好臉色;今日容非應是知曉她随孟涵钰外出,卻莫名收到兩卷畫,茫然與生氣,在所難免。

慕兒每回皆承受了容非無意間宣洩的醋意,因而對“容公子”心生畏懼?

秦茉淺笑安撫:“與你無關,不必放心上。你若怕他,往後我讓其他人去西苑走動便是。”

“不是的……”慕兒松了松氣,目光柔軟了幾分,“慕兒絕非推搪姑娘安排的差事,只怕不慎得罪容公子。”

秦茉有意無意瞥向她娟秀的臉蛋,不知是燭火暖光的緣故,還是多心,總覺她的兩頰彌散出薄薄粉霞。

秦茉心頭漫過一絲異樣感,這丫頭……對容非有想法?

她一貫體恤下人,不由得對慕兒的微妙态度上了心。

主仆二人靜默相對,秦茉念及一事。

她順手将賀祁所贈塞給了翎兒,為免厚此薄彼,理當賞慕兒點東西,遂打開抽屜,拿了一支甘瓜花鼠銀簪,交到慕兒手中。

慕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賞賜驚到了,細看金銀線繞城的瓜花精致,周圍點綴瓜葉,肥碩鼠兒可愛,她愛不釋手,悄聲問:“姑娘這是……?”

“近來兩頭跑,辛苦你了,”秦茉溫和一笑,“時辰不早,你且下去歇息。”

慕兒歡天喜地,行禮謝過,掩門而去。

約莫過了兩盞茶時分,翎兒用漆紅托盤捧了一碗梨湯上樓。

秦茉見青花瓷碗熱氣騰騰,示意先擱一旁,“午後賞你的,為何不戴上?”

翎兒從懷中拿出掐絲琺琅彩小盒,滿臉惴惴之色,“太貴重了!姑娘,我不能收。”

“噢?”秦茉接過,開啓蓋盒,只見內裏放了對金累絲鑲珠寶蝶趕菊耳環,鑲有紅藍寶石,确非尋常之物。

“此為賀少東家所贈,若被他知曉,鐵定要生氣。”

秦茉心生忿然,唇邊挑起一抹冷笑:“他既說沒別的意思,我用來打賞貼身丫鬟又如何了?你留着,适當場合該戴便戴上,無需多心。”

“是,”翎兒又道,“梨湯加了點冰糖,您趁熱喝。”

“好。”秦茉舀了半勺,輕吹兩下,慢悠悠咽下,入口清甜,潛藏于心底的煩憂似沖淡了些。

…………

秦茉推測,素以官服或男裝示人的杜栖遲,忽然翻出女子衣裙,必定另有動作。

果不其然,杜指揮使以緊急事務為由,帶了兩名女下屬同去。

鎮上清查的要務,統統交到她的副手兼師兄顧起手裏。

顧起此人看上去青年才俊,但秦茉接觸過一兩回,深覺他武藝頗高,對杜栖遲唯命是從,并無多大主見。

杜栖遲暫離長寧鎮的消息迅速傳開,鎮上的各商家均暗舒一口氣。

他們提心吊膽了半個月,眼看鄰裏被搜查,或被帶走問話,回來時無傷痕,卻精神萎靡數日,無人得知他們到底遭受了何種虐待。

秦茉愈發為難,她本不願讓旁人替秦家受過,但又不得不自私地捂住小尾巴。

送酒工前往紅湖鎮送跑了一趟,

第一回 送去三十壇,回來後禀報說,客人住在一湖畔的大宅院,內裏沒什麽下人,只讓他們把酒放入後院閑置的倉庫中。

酒坊管事委婉地問及對方的用意,那客人随口說用于收藏,讓秦家人庫存充足、人手方便時送貨上門即可,拖上個一年半載也無妨。

秦茉聽罷,震悚不已。

有這樣大方豪爽的客人?對方的理由雖牽強,卻不含惡意,且出手闊綽,交付的一大筆現銀,足可讓秦家酒坊填補之前的虧缺。

若不是打壓她的賀家人所為,會是誰?

秦茉将認識的、對她展露善意、有財力物力或人脈的友人逐個揣測了一遍。

賀祁和孟涵钰二人算是她近來交往的貴人,可他們毫不知情,明顯與此事無關;像是宋安寅那樣的同行,不可能具備此能力;而有頭有臉的燕鳴遠,性子爽直,不會這般迂回曲折來幫助她。

秦茉沒忘記燕鳴遠所說——別看容非老穿那幾件袍子,還一副窮酸樣兒,實則出身、家境相當不錯,還有四名護衛輪流守着……

難不成,容非委托所識的達官貴人,以此方式資助她?

懷藏諸多疑問,秦茉心不在焉,對着酒坊中的木榨床悵然出神。

師傅正将酒醪裝入絹袋,上槽裝箱,準備放上加壓板榨壓,對她怔立在旁大為訝異。

待六尺槽床壓出黏稠如羊脂的酒,滴酒有聲,濃香四溢。

秦茉染指數滴,輕撚感受新酒的濃稠程度,正欲嘗味,卻聽身後一清朗的嗓音笑道:“‘曉壓糟床漸有聲,旋如荒澗野泉清’,應如是。”

她的心倏然漏了一跳,轉身見容非青袍雅潔,信步穿過一整片陶缸,姿态閑雅,人如玉樹,霎時滿室生輝。

“容公子屈尊到我這小小酒坊,不知所為何事?”秦茉臉上挂着淺淡笑意,語氣禮貌中含混戲谑。

容非笑而不語,行至她跟前兩尺範圍內,見周邊衆人忙中偷觑,道:“閑來無事,四處走走,談何屈尊?姑娘客氣了!”

“正好我這兒在收酒……”秦茉舔去指上玉漿,舌尖微辣。擡眸,撞在容非如有溫度的視線終中,她雙頰一熱。

容非環視四周,眼看大夥兒重新投入到搬運、壓榨等工作中,轉而目視她的手:“姑娘在做什麽呢?”

“偷偷嘗兩滴新釀,容公子要試試嗎?”

秦茉抿嘴一笑,正欲尋個帕子擦手,不料容非驟然握住她的手腕,拉至唇邊,伸出舌頭,快速舔去她指尖的殘酒。

“你……”

溫熱觸感自手指火速蔓延全身,燙得她面泛酡紅,急急抽手。

心虛羞惱之際,她謹慎環顧酒坊內衆人。

因容非身材高大,恰好擋住來回走動的搬運工,而上槽的師傅又剛好被木榨床遮擋,是以沒人窺見他這小小的調戲舉動。

“真甜。”他笑得歡暢而得意。

秦茉輕咬下唇,愠道:“挖空心思占便宜!”

“是你讓我試的。”他還一副無辜狀。

秦茉取帕子拭去酒滴,連帶她和他的氣息都擦得一幹二淨,“說吧,找我何事?”

“我又做了個小玩意。”容非摸出與那木兔子極其相似的球形木雕,這回卻是只圓臉大頭胖貓,粗圓的尾巴繞至身前,形态趣致。

“你要做一套十二生肖送我?”秦茉擺弄着胖貓木雕,嘴角蜜味泛濫。

“貓又不屬于生肖,”他眸底的寵溺不言而喻,“你若喜歡,我得空便做些給你玩。”

秦茉歷來喜愛獨一無愛的精致物件,當下向他福身笑道:“謝過容公子。”

礙于酒坊內人來人往,容非也裝出客套的樣子,含笑回應。

秦茉想起那樁來得稀奇的大生意,挪了挪步子,“公子既然來了,不妨到小酒亭嘗嘗我們的新酒?”

容非眼底閃過一絲局促,沉嗓壓得極低:“你該不會想灌醉我……而後為所欲為吧?”

“虧你想得出來!”

“不是我想,是……你的确對我‘為所欲為’過。”

“你醉成那樣,如何得知我的所為?”

“我後來夢見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明明是調情之言,又非要顯出不熟絡的模樣,一步步走向酒坊的後院。

遠處的翎兒裝作沒看見,指揮衆人搬運各種藥材和工具,餘人暗暗偷笑,默契幹活。

遠離吆喝聲與敲搗聲漸遠,和煦陽光被濃密枝桠過濾,投落在青磚地上,僅餘斑斑駁駁的零碎光影。

一雙俪影立于酒亭內,青袍如霧繞春山,白裙似梨花融月。

秦茉猶自思索如何不經意把話題扯向那筆生意,突然腰上多了一寬大的手。

“不行了……”容非腳步虛晃,閉眼低喃。

秦茉大驚,連忙伸手攙扶,關切地問:“怎、怎麽了?不舒服?”

容非弓着背,整個人挂在她肩上,嘴唇附在她耳邊哼哼唧唧。

“好像……喝多了,不受控制,沒法再以禮相待。”

話音剛落,兩臂緊緊圈上了她的纖腰。

作者有話要說:

秦小茉:你什麽時候喝的酒?

容小非:就你手指上的……

特別鳴謝:吃瓜群衆瓜子魚投了1個手榴彈~~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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