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幾不可察的腳步聲, 因那水晶簪子落地輕響而凝在外間門口。

秦茉以身體遮擋,急忙收好妝奁。平伏心跳後,遲遲未等到對方敲門, 心底狐惑又生。

能進出她這樓裏的, 除魏紫和翎兒、慕兒、巧兒三名丫鬟以外, 只有一兩個打下手的小丫頭。沒別的吩咐, 一般人極少靠近秦茉這屋子。

這時辰,沒到中午, 按理說,來者絕非催秦茉用膳;聽到異響,立即停步,心裏有鬼。

秦茉警覺,也許, 她早被人監視。

而監視她的人,道行還不夠, 以致于稍有異動,便沒勇氣裝作若無其事,反而退縮回避,被她發現了端倪。

秦茉腳步無聲掠向屏風, 從外間狹窄門縫偷窺, 卻見暗處依稀有豆綠色的衣角閃過。

由此判斷,不是穿素衣的魏紫。

但秦家丫鬟們都穿類似衣裳,為莫須有的罪名而逐一查問、打草驚蛇,又大大不妥。

秦茉左右為難。

離家時若留下黃花梨妝奁在此, 她定然提心吊膽, 無意游玩;但忽然将這匣子帶走,更是惹人懷疑;既已約了容非, 臨時說不去,他定會不高興。

細算下來,七月将至,她曾揚言在主院住一個月,何不借機提前将逐物搬回秦園?

有了計較,她假裝沒覺察有人窺觊,迤迤然下樓,步向廊前的魏紫。

魏紫上午去了趟青梅酒館,見店小二尚能應付,遂回家陪小豌豆。

此際,小豌豆正拿了根小竹竿,竹竿一頭綁着繩子,繩上拴了幾根彩色羽毛。他飛快在院子裏繞圈,惹來一黑一白的兩只貓窮追不舍。

“嬸嬸。”秦茉緩步行至魏紫身邊,正好丫鬟巧兒挪來一把圈椅,秦茉盈盈落座,又道,“眼看七月将至,這邊沒什麽事……我也是時候搬回秦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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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算多待上一段時日?”魏紫顯然很震驚。

她雖遵照秦茉之意,對容非道出婚約之事,使得容非悶悶不樂好些天,但過後,這二人似乎更親近了,秦茉給容非送去兩卷畫,而容非甚至專程到酒坊探視。

今日上午,酒坊的師傅、雜役等人親眼目睹,二人言談禮貌客氣,眼角眉梢則難掩欣悅,暗湧流動,顯而易見。

于是有關“姑娘和容公子在酒坊後院暢談而飲”的消息,不到半盞茶時分,如同酒香随風,悄悄滲進秦家各處。

魏紫聞言會心一笑,心知秦茉已有了定奪,原以為她會因容非而選擇停留,不料她說走就走。

秦茉淡笑:“目下我看青脊指揮使們在東苑已住習慣了,大家遵照慣例操作即可,留慕兒在那邊照應,有事你另作安排就是;我若長期在鎮上,應酬多了也不合适。”

魏紫亦知秦茉素愛獨來獨往,低調內斂,閑來回主院處理事務、陪陪小豌豆,極少參與各項聚會,而今賀祁、孟涵钰三天兩頭跑來,或多或少令她煩憂。

嬸侄二人聊了會兒家常,小豌豆聽說秦茉回秦園,吵吵鬧鬧要跟着。

秦茉柔聲勸撫,說等她安頓好了,再回來接他去小住。

小豌豆勉為其難答應,卻又加上許多附加條件,如帶他去別的地方游玩等等。

用膳後,魏紫與小豌豆上樓歇息,秦茉則命翎兒、慕兒一同收拾衣物。

因她每月回來小住幾日,各種用具,能留則留。

至于父母留下的妝奁,屬于貴重物品,随身攜帶,理所當然。

…………

翌日清晨,陽光明媚,西苑內,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縱躍交錯,拳腳攻守,正是南柳在與容非喂招。

容非年少時習武只為強健體魄,七八年下來,根基殘存不到一半。近來在東楊、南柳的輪流調|教下,他的身手勉強比先前矯捷些。

這一日,他僅着白色中衣,與南柳練了個把時辰,渾身汗滴,本想脫了衣裳,記起忘了摘下胸前鑰匙,只得強忍衣裳黏膩,繼續練習。

門外灰綠影之晃動,“公子……”

南柳見是東楊,當即退開數步。

容非緩過氣,邊擦汗邊問:“什麽事?”

“方才,秦姑娘帶着不少箱籠,領了一衆仆役,坐上馬車離開鎮子,聽說要回秦園。”東楊邊說邊端量容非臉色。

容非一怔。

忽然跑了,且沒跟他打招呼,幾個意思?

轉念又想,反正明天準時到那一帶等她就好,沒準她是真有事回去。

“嗯,知道了。”

東楊見容非半點也不着急,咧嘴一笑:“咦?瞧公子臨危不懼,泰然處之,面不改色,從容不迫,想必已運籌帷幄。”

“能不能別亂用成語?”容非無奈,“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我再說兩句就閉嘴。”

“兩句,說吧!”

“有一名形跡可疑四十歲上下個頭不高的小眼睛男人這幾日在秦家院落附近轉悠疑似要找什麽人,這家夥輕功了得賊眉鼠眼一見我就躲我斷定他有問題公子您要不要派人多加守護?”

東楊一口氣說完不帶喘,還豎起兩個指頭表示,他真的只說了兩句話。

他這麽一提,容非又想起夜間追逐過秦茉的那名中年男子。

這人已有半月不見人,正好與青脊抵達長寧鎮的時間相近,想來他畏懼青脊首腦人物,躲得遠遠的,此番見杜栖遲外出,又悄然返回。

容非先前一直猜不到這人的身份來歷,對應東楊所言的“賊眉賊眼”、“輕功了得”,估摸其十之八|九是盜門的人。

如此人來自盜門,也不難理解,畢竟二十多年前,盜門隕落時,外界相傳“風影手”帶走了一大批寶藏以及秘笈。時至今日,有了“風影手”的音訊,盜門的門徒潛伏于長寧鎮,不足為奇。

容非意識到一個事實,他近水樓臺未得月,背後有人盯着,試圖捷足先登。

他原想獨自騎馬去赴會,屆時拖延時間,待入夜後可借機留宿秦園。如今嗅出一絲危險意味,他放心不下,命東楊叫上北松,留在西苑,暗中保護主院的魏紫、小豌豆。

東楊領命後,容非轉而對南柳道:“你明日随我一道去。”

南柳默然颔首。

容非壓低嗓音:“離遠一點,不許看。”

——不許看他調戲佳人。

南柳又點頭。

“不許聽。”

——不許聽他說肉麻情話。

南柳遲疑:“我盡量。”

“什麽叫‘盡量’?”容非蹙眉。

南柳一臉嚴肅地提醒他:“小點聲。”

“……”

次日,容非将貼身衣物卷好,連同作畫工具,放進那尺來長的楠木提匣,對鏡清理胡茬,自問儀容儀表沒什麽可挑剔的,才帶上幹糧,牽馬而行。

他本就姿挺拔俊秀,走在道上尤為吸睛,再加上一匹雪色灰鬃駿馬,備受鎮民矚目。他怕會撞上随時随地造訪的賀祁與孟涵钰,特地往西行繞了一大圈,才趕往約定所在。

臨近隅中,馬蹄所至,山明水秀,綠草茵茵,薔薇争豔。

兩山之間的山谷,飛瀑潺潺,溪流涓涓,蜿蜒而下,彙成波紋漣漪的溪池。

半山築有一座小竹亭,亭中端坐一淡青裙裳的妙齡女子,聽聞馬蹄聲是,驀然回首,但見姿容昳麗,花顏極盛,正是秦茉。

看樣子,她先一日回家,只為赴約。

容非既驚且喜,快馬疾沖至亭邊,翻身下馬,缰繩随手往樹枝上一挂,奔入亭內,“就你一人?”

“這兒離秦園不過兩裏路,我出來散步,他們自然不攔我。”秦茉桃花眸含似水柔情,亦隐藏了幾分得意。

她悠然起身,見容非額角滲汗,順手掏出絲帕遞給他。

容非笑道:“這兒無旁人,你替我擦一把呗!”

秦茉的手剛擡起,讪讪縮回,嗔道:“說好假裝路遇,既然是路遇,豈可一見面便替你擦汗?”

容非退後兩步,略一躬身,行揖禮,一本正經地道:“今日天清氣朗,容某外出作畫,不慎擾了姑娘賞景之雅興,內心惶恐難安,唯有以身相許,姑娘切莫嫌棄。”

秦茉起初暗笑他拿腔作勢,聽到“以身相許”四字,登時紅了臉,“還貧嘴!”

她謹慎四處張望,問:“你的護衛呢?”

“與佳人作伴,帶護衛做什麽?煞風景!”容非努嘴笑道。

秦茉語帶戲谑:“呵,你不怕像上次那樣,被人綁去當壓寨相公?”

“有大名鼎鼎的秦姑娘在,誰敢綁我?”他笑吟吟地上前兩步,補了句,“誰敢搶姑娘的相公?”

秦茉拿起帕子,正欲給他輕輕擦擦汗,聽完最後那句,手上力度加重,在他額頭上連戳了兩下,“連嘴上便宜也不放過!”

容非不滿:“我還沒占‘嘴上’便宜呢!”

秦茉微微一愣,見他眯眼湊近,似要親她,慌忙用手帕捂他的嘴,“前天誰答應過,會規矩些的?”

“見了心上人,抱抱親親才是規矩。”

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秦茉被他怄得不輕,心底甜蜜與懊惱混合在一處,頰畔緋雲彌漫,疑心他真要抱過來。

幸而,他只是拉了她的手,與她同坐。

相看片晌,各自一笑。

秦茉拿出兩個桃子,一小盒點心,一袋子幹果堅果,讷讷地道:“我借散步之名出門,沒好意思拿太多吃的,你湊合着應付一下。”

“有美景和佳人,誰顧得上食物?”他環視周邊,“你膽子夠大的!一姑娘家獨行郊野,不怕被歹人欺負?”

“敢欺負我的,除了你,還有誰?”秦茉愠道。

“明明是你欺負我!欺負我不能欺負你!”容非拿起點心,憤懑往嘴裏塞。

二人吃了點東西,容非取出畫具,又到溪邊舀水,研墨作畫。

他随意勾畫了些山石,或許是意中人在旁,頗有幾絲別扭。

秦茉閑坐無聊,拿扇子給他扇扇風、以汗巾為他抹抹汗,自個兒吃零嘴的同時,又偶爾給他塞點核桃仁之類的,彼此眼神交換,個中親昵之意,不言而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容非筆下已完成一小稿,山石以淡墨勾皴,層層渲染,山巅流淌淡薄煙雲,江南地潮濕溫潤感躍然紙上。

時間長了,秦茉有些坐不住。

她印象中附近有農家,也有五谷輪回之所,便假意說坐累了,想去轉悠一圈。

容非叮囑她別跑太遠,她唯唯諾諾,提起裙子往北走。

沿途山色清幽,行出兩三裏路,覓得一小村落,她尋了個地方淨手,又向農家讨水,掏錢請人煮幾個雞蛋帶走。

老人家慢吞吞添柴、燒水,待秦茉喜滋滋地捧了熟雞蛋折返,不知不覺已有小半個時辰。

回到溪亭附近,雪色灰鬃駿馬猶自吃草,亭中畫具尚在,獨獨不見了容非。

秦茉只道他前去草木茂盛處解手,便返回亭中等待。

然而兩盞茶時分過去,眺望來時山路兩端,哪有容非的影子?

秦茉心中一沉,愈發不安。

他該不會……真被抓去當壓寨相公了吧?

她知容非雖生得高大,但以習文為主,與人打鬥就那麽兩三下板斧,倘若他真沒帶護衛,又遇到會武之人,恐怕撐不了多久。

而她自诩步伐輕巧靈捷,自恃眼力佳、丢東西準頭好,此外再無多少防身技能,若陷入敵手,後果不堪設想。

該放聲大喊嗎?萬一招來其他路人,她與他私會之事,豈不穿幫了?

矛盾之際,遠處隐約傳出兵刃相交的争鬥聲。

秦茉呼吸如堵,不及細想,邁開步子,循聲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

特別鳴謝:左兒扔了1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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