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宋安寅離去後半個時辰, 秦家迎來第二位不速之客。

來者十六七歲,面容秀美,身穿築昀的花布衣裙, 頭上盤的也是海外簡單發髻, 由左榆、右杉、燕鳴遠押送, 候在二門外。

細看, 卻是秦茉的丫鬟,慕兒。

秦茉微感驚奇, 她事發時疑心到翎兒身上,從牢獄裏轉了一趟,出來發覺慕兒離開了,方明白真正出賣她的是慕兒。但她自顧不暇,無心追究, 卻沒想到,容非出謀劃策, 将背叛她的人逮回來。

“喲,是慕兒呀,”秦茉微微一笑,“我險些誤認為是築昀小醫女呢!”

慕兒撲通跪倒在地, 滿目淚光, 顫聲道:“姑娘,看到您沒事,慕兒就安心了……是慕兒鬼迷心竅,求您大發慈悲, 饒了我吧!”

“假惺惺!”右杉插口道, “這丫頭拿着杜指揮使的銀錢,逍遙快活得很, 買了一大堆衣衫首飾,被我們捉了,又在這兒痛哭流涕,”

“起來,”秦茉細看慕兒容色,冷冷道,“我還沒死呢!跪我作什麽!”

慕兒長跪不起,被左榆整個人提起來。

秦茉蓮步走向石桌,理了理荼白色衣裙,落座後淡聲發問:“我沒打算拿你怎麽樣,既來了,不如告知我,到底發生了何事。比方說,你從何得知,我那黃花梨妝奁為青脊所尋之物?”

慕兒抹掉眼淚,抿唇不語。

秦茉轉目對燕鳴遠、左榆右杉道:“三位辛苦了,請到前廳用茶,容我單獨跟她聊幾句。”

三人憂心忡忡,躊躇不前,秦茉一笑:“她又不會武功,你們怕她傷了我?”

燕鳴遠記起她步态利落,即便慕兒真有什麽不妥舉動,她也能應對自如,遂眼神示意左榆右杉撤離。

涼風送來秋葉聲聲,往日親近的主仆情份,如被風吹散般,僅餘靜默相對。

秦茉追問下,慕兒戰戰兢兢又忿忿不平,半吞半吐,道出來龍去脈。

讓秦茉震驚的是,這相伴多年的丫頭,為的不是名和利,而是情。

她傾慕容非。

早在容非初來乍到,入住北苑時,慕兒對這位英俊無俦、才華橫溢的畫師租客已有強烈好感。

只可惜,她出身卑微,也深知容非氣度不凡,絕非她能高攀的人。

然而,随秦茉與容非日益相熟,乃至産生愛慕之情,慕兒的心既替他們高興,又隐隐滋生期盼——等姑娘嫁給容公子,她便能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多和公子接觸,說不定,哪天被瞧上,當個侍妾也是好的。

這點小小心思,在她調往東苑、伺候青脊衆指揮使時,被杜栖遲察覺。杜栖遲利用她這一小秘密,半哄半誘,讓她幫着留心秦茉的異動,并找尋密匣。

杜栖遲早懷疑到秦茉頭上,想一擊即中。

慕兒心中矛盾,左右為難,只有唯唯諾諾。

注意到黃花梨妝奁,源于那次和翎兒一同擦拭首飾、給妝奁換軟墊,二人同時暗覺妝奁底層太厚,翎兒卻忽然叫她去為小少爺補布老虎。慕兒因而認定,這妝奁有問題。

事實上,她雖覺秦茉待自己恩厚,心知秦茉更偏愛從小帶在身邊的翎兒。

某夜,慕兒獲秦茉賞了一支甘瓜花鼠銀簪,可後來驚覺,同一天內,秦茉賞翎兒的是一對金累絲鑲紅藍寶石的蝶趕菊耳環,華光四射,另有個掐絲琺琅彩盒子,價值遠超于那根發簪。

厚此薄彼。

若姑娘出嫁,怕是只會讓翎兒跟随吧?

自那時起,慕兒因嫉妒與忿然,越發傾向幫助杜指揮使。

那日,她尋得機會,想悄悄溜進秦茉房中,一探究竟,行至門外,聽到簪子掉落之聲,随即倉促逃離。

此後秦茉帶上妝奁搬回秦園,外加杜栖遲不在長寧鎮,此事不了了之。

大半個月後,聽說容非便是賀家家主、夜闖賀三爺家抱走了姑娘時,慕兒驚喜交集,向魏紫自動請纓,一早趕來秦園探聽真僞。

路上,碰到賀家家主的傳聞中未婚妻孟四小姐,被孟涵钰逼着敲開秦園大門,孟家人一窩蜂沖進去,慕兒只好硬着頭皮跟随在後。

她在秦茉房門外,清楚聽容非說,只娶秦茉一人,不納妾,連孟小姐也不要,而秦茉卻怒與容非決裂。

慕兒看到心儀的容公子黑着臉出來,她的招呼只換來他的冷冽一掃,她心如死灰,對自家小姐也怨上了。

她為秦茉梳妝打扮時,确信自家姑娘玩弄容公子的真心,憤慨之下,傳信給剛回長寧鎮的杜指揮使。

當天下午,慕兒向魏紫提出,家中生了變故,急需回去瞅瞅。秦茉出事的消息未外洩,魏紫雖覺慕兒行動奇怪,還是允準了她。

慕兒沒敢回家,在青脊護送下,到數十裏外的小縣城度日,并受到保護。

容非沒有放過她,與燕鳴遠合謀,先讓左榆右杉與築昀同行,抵達小縣城,讓築昀喬裝成慕兒。趁看護之人不留意,他們将慕兒擄走,将她易容成築昀帶回長寧鎮。築昀則留在當地,假裝成生病的慕兒,掩人耳目,伺機而動。

秦茉了解來因去果後,心裏暗罵容非這“禍水”,卻又禁不住想念他。

若無慕兒之叛,大概她也不曉得,容非會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吧?

或許在外人眼中,她不過是小鎮商家,除了生得美貌,性子尚算溫順,本就無甚特異,現今還因父輩犯事惹來牢獄之災,更是遠遠配不上“賀七爺”的厚愛。

然則,一段感情的酸甜苦辣,唯有他們彼此清楚,卻不足為外人道也。

日已西移,秦茉擡眸凝向張皇失措的慕兒,淡笑:“你替青脊指揮使辦事,我自然不會為難你,從今往後,長寧鎮及周邊,能不來,就別來。”

說得再委婉,慕兒依然能聽懂話中含義。

原本也沒指望今生還有再見的可能。

日積月累的情誼,抵不過欲望,抵不過憤怒,抵不過嫉妒。

她正要開口說點什麽,秦茉眸光一暗,擺了擺手,“走吧,無須多言。”

慕兒慶幸之餘,環視她生活十載的秦家主院,黯然轉身,由燕鳴遠重新易容,于黃昏來臨前倉皇離去。

秦茉的神态自始至終顯得淡漠,無人知曉她內心深處的難堪與悲傷。

她重情義且容易心軟,體恤下人,視幾名年歲相仿的丫鬟為小姐妹,卻遭人背後紮了一刀。

念及自己曾懷疑翎兒,秦茉心生愧疚,幸而,她并未因此口出惡言。

天上薄雲漸漸染成金紅粉紫,為她眼底的微瀾添了一抹亮色,她正欲回內院,門外仆役奔入,神色古怪:“姑娘,賀、賀少東家來了!”

賀祁?

秦茉心下煩悶之意又生。

見或不見?

她沉思片刻,并未如往日般請他入內奉茶,而是領了兩名仆役,親自步往門外。

賀祁候立階前,穿着極為簡樸,并無花俏飾物。

見秦茉一身素淨裙裳行出,他深深一揖:“秦姑娘,此前多有得罪,今日特來致歉,若姑娘不解氣,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暮色蒼茫,秦茉尚未看清他的模樣,從語氣聽得出,他話中含混前所未有的惶恐。

再細看,他孤身前來,既未騎馬,也無仆侍,秦茉淺淺一笑:“賀少東家是從賀七爺那小院落過來的?”

賀祁一怔,艱難颔首,又道:“不是……不是七叔叫我來的,是我意識到必須向你坦誠,我……我确懷有非分之想……”

微妙感覺漫上秦茉心頭,她能接受容非是賀與之,卻依舊對他是賀祁表叔的事實感到無所适從。

細想下來,當初容非在東苑閣樓上,觑見賀祁送首飾讨好她,曾投以冷眼。

卧仙橋偶遇時,他說“深夜獨自出沒,當作沒發生;你我之間的小碰撞,也當作沒發生。那賀家公子呢?”,後補充道,他管的,并非閑事。

實則,早在一開始,容非對賀祁,存有維護之意,誤以為秦茉勾引大好青年,直至親眼目睹賀祁霸王硬上弓将她逼到牆角,方知自己一手提攜的表侄,絕非他以往認知中的青年才俊。

秦茉之所以猜出,賀祁曾去容非處停留,一則是因眼下絕不是拜訪她的好時機;二來他換了袍飾,定然是因容非平日服裝素雅,他也不好過分華麗;三來,他們叔侄相見,賀祁定免不了挨批,迫使他将心結解開。

這一瞬間,秦茉感慨萬千。

她還能說什麽?原諒這位一而再再而三強迫她的“朋友”?

如若她接受容非,她與賀祁還會成為親戚。

秦茉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詭異場景,眼前人張口喊她“七嬸”,頓時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不不!在想什麽呢!她才不要當他的七嬸!

…………

見秦茉臉上陰晴不定,賀祁怔立石階下,久久未語。

自那夜母親壽宴,他驚悚發現,最大的情敵容畫師,竟是他自幼可望而不可及的七叔時,心底震駭不言而喻。

更糟糕的是,他起了不軌之心,被七叔覺察!

次日,孟涵钰去了趟秦園,回賀宅後,關在房中痛哭。賀祁先一晚與她鬧僵,終歸是表兄妹,又同病相憐,勸了一陣,也為他先前的口出惡言道歉,勉強和解。

其後,二人聽聞秦茉被青脊囚禁、賀與之奮而脅迫杜栖遲放人,均不辨悲喜。

是日,孟涵钰忍不住,拉賀祁同去長寧河南岸的小院落,探訪賀與之。

賀與之客氣接待孟涵钰,也以長輩身份,與賀祁談了一下午,其中,提到賀祁在杭州那十幾年。

那一刻,七叔閑坐在清幽樸拙的小院落裏,青白袍子素雅,也許是少了賀家大院金碧輝煌的襯托,那浸潤在柔和日影下的面容,無端多了一層暖意。

仿佛有人間煙火氣。

賀與之嗓音一如石上清流,滲着涼意:“我知你們一衆小輩,表面順從,內裏或多或少感到不平,何以你們明明勤勞且優秀,在大院中待了十多年,卻未能接管杭州各處的生意,所獲權限甚至不如柳莳音那小丫頭……

“而我,起初和你們共同成長,前些年又忽然端起架子,對你們越來越嚴苛,實際上,是我明白,再縱容你們伸手,反倒會害了你們。

“一開始,我尚未能獨當一面,我娘保護我免受其他旁枝的惡言滋擾,這一點,我不否認。但我相信,她老人家更希望你們自強不息,獨自自主,無需附于別人,無須觊觎,也無需懼怕。

“至少,在她教育下,我秉持同樣理念對待你們,要求你們不戀過情之譽,不求非份之福,抑躁心、振惰氣,立好言,行好事。”

賀祁對于賀依瀾的強硬與專橫逐漸釋懷,偏生整場對話中,賀與之态度平和,只字不提秦茉之事,賀祁愈發恐慌。

天知道,冷言少語的七叔忽而變得語重心長,背地裏要留幾手整他!

于是,賀祁主動承認錯誤,請求諒解,并表示定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賀與之淡淡的一句“我無法替她原諒你”,使得賀祁無言以對,坐立不安,最終撇下孟涵钰,前往秦家主院,登門道歉。

此際,賀祁言辭誠懇表達了愧疚之情,而秦茉亭亭立于高階上,目視賀祁,眼光若即若離,神思不屬。

賀祁如履薄冰,悄然偷望這張愛煞了、卻從未有一刻屬于他的俏顏,唯求在她成為自己的七嬸前,可再端祥半刻。

秦茉思緒萦繞,不知拿賀祁怎麽辦,有遠比他們叔侄二人更棘手的事擺在眼前,她何必拿他們撒氣?

她略一颔首,話音不起波瀾:“時候不早,賀少東家請回吧!”

獲得這句不尴不尬的逐客之詞,賀祁忐忑更盛,她這算是諒解了還是沒聽進去?

再困惑,他也不得不順她的意,作揖而別。

他轉過身,眉目低垂,步步遠離他曾多次造訪的秦家主院,遠離這裙裾翩然的窈窕身影,遠離他魂牽夢繞的可人兒。

他沒敢回頭,以袍袖遮攥緊的拳頭,指甲掐肉上,疼痛提醒他,他們還将重遇,只是再會之前,他唯一能做的是,竭盡全力将她從心中抹去。

…………

閃爍火光從石燈四面風孔中透出,搖曳地上碎影,疊着薄紗似的月色,淩亂如秦茉的心緒。

用過晚膳,她循漸濃桂子香氣散步,繞了十圈八圈,記起自己被釋放後,除去東苑問候越王,幾乎沒離家,遂推開後院小門,趁街巷冷清,到外頭透透氣。

街角有人影晃動,身法巧妙,卻避不過耳聰目明的秦茉。

秦茉心下發怵,加快腳步,猛然記起燕鳴遠私下透露的,改而放慢速度。

果然,她身後之人,僅僅是尾随,與她保持四五丈距離,不靠近、不遠離,應無敵意。

燕鳴遠對她說過,盜門那人在得悉秦茉為“風影手”後人時,多次到這一帶窺探,曾與越王留守的護衛交手;因青脊入住東苑,那人更不敢逗留,偷偷離了長寧鎮,後趁杜栖遲赴饒州、秦茉回家,那人試圖進秦園,被北松打跑了一回。

在她毫無警覺的情況下,這身份地位的兩位爺,不動聲色,暗中派人守護秦家。

想到此處,秦茉莫名同情越王與容非。

他們所求的,始終未得。

大抵是因心裏念着容非,步伐不自覺走出街巷,上了石板橋,等她回過神來,人已身在長寧河南岸,離容非那宅子的巷口,僅餘數丈之遙。

月華彌散幽光,清淺映照出勾勒檐角牆帽的高低錯落,亦清晰照出巷口停靠着一架氣派的杵榆木馬車。

車身四面包裹粉色絲綢,窗牖精致華美,馬兒膘肥體壯。

那是孟四小姐的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大概還有3-4章,就是大家最近不愛留評了,我好桑心~哭唧唧~】

特別鳴謝:讀者“AckeeDylan”,灌溉營養液 +1 謝謝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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