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番外一(下)
【八】
杜栖遲被罰, 燕鳴遠心痛如絞。
但她自學淩霄劍法,欺瞞師長,這于師門而言, 是大忌。
偏偏她受罰也不安生, 損壞秘笈。
若非閣主本身也是杜家血脈, 與她有血緣關系, 又有人求情,只怕這小麻雀要被攆下山。
燕鳴遠想不出安慰言辭, 見衆師侄不敢搭理她,他身為師叔,大概能陪她、逗她、激發她的鬥志吧?
他在空曠處堆了大大小小的幾個雪人,嘴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扯着閑話。
杜栖遲一臉木然,充耳不聞。
時辰到了, 她從樹上一躍而下,朝他略一躬身, 目光相觸僅有極短的一瞬,悶聲不響,轉身往回走。
她那雙明亮的眼睛似蒙了層霜,冷寂得讓他倍感陌生。
燕鳴遠不知所措, 在雪裏呆立良久, 忽覺心頭火熱被澆滅,緊接着,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寒意。
當夜,杜栖遲生了場大病, 幾日後康複, 人卻瘦了一圈。
并非她身體抵受不住冰天雪地的嚴寒,而是心病難除。
沒多久, 其父母帶小兒子離開鑰華閣,并未如她此前預想的那般,留下弟弟與她一同習武。
自那之後,她勤于練習,變得更寡言少語,與衆師兄師姐僅作武學上的交流,不論燕鳴遠逗她或譏諷她,皆無動于衷,原有的三分活潑靈動,如被大雪掩埋。
燕鳴遠與她相處日久,知她看上去溫柔順從,實則心氣極高,讓他憐惜、牽挂,又禁不住想欺負一番。
他自幼偷懶時,常會遭他爹責備和訓斥。于他而言,能促使進步的,只有不斷鞭策。
這也是他一貫對待杜栖遲的方式。
可忽然之間,他不曉得拿這丫頭怎麽辦。
【九】
對于和杜栖遲最初的淵源,燕鳴遠已全無印象。
但“遲遲”二字,是他七歲前的折磨——父母、衆師姐老愛拿他三歲時幹的傻事嘲笑他。
據說,他三歲那年去京城郡主府,巧遇兩歲的杜栖遲。
據說,他一見她就喊“妹妹”,堅持認為這是自己的妹妹。
據說,他死死抱住她,不撒手,還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吓得她嚎哭不止。
當然,這全是“大人”描述的,既然爹娘、長姐、師姐們一口咬定确有此事,他沒理由不相信。
事實上,他在鑰華閣出生,師侄們都有兄弟姐妹,只有他是獨生的。長姐與他同母異父,比他年長了将近三十歲,娃兒跟他年歲相仿,卻成了他的外甥,他着實向往有個親妹妹。
從海島歸來,聽聞“遲遲”那丫頭也來鑰華閣學藝,他渾身不自在。
父親半開玩笑說:“以後不許抱小丫頭亂親,你是叔叔!”
燕鳴遠白皙的小臉蛋氣得紅撲撲的,心下暗忖:鬼才記得親過這丫頭!你們還成天有事沒事亂提!
回山那日,他明知那灰不溜秋的小姑娘便是杜栖遲,卻為顯示他壓根兒沒記住她,特意問了句“誰家麻雀”。
随後,他嘲笑她、冷落她,态度明确——才不要對你好!
父親與杜家争鬥了三十年之事,他略有耳聞,大致猜出,母親和杜栖遲的爺爺曾是一對兒,生下長姐後各自分開,過了三十年,才嫁給他父親。
大人的世界太複雜,他沒興趣。
他只想立住作為“小師叔”的威信。
一衆師侄中,馬家三位師侄性情溫和,年齡比他大好幾歲;藍家姐弟是親外甥,不好打壓;白家兄妹為皇親國戚,且他最喜愛四師姐和四姐夫,更要給他們面子。
總結後得出結論,這初來乍到的小麻雀,最有理由當他的小跟班。
于是,他每年回來長住時,一有閑情便捉弄她,尤其……見她對馬家大師侄馬首是瞻,他得讓她明白,鑰華閣內一衆孩童,誰才是老大。
幼稚的他,從未想過,惡果早已種下。
且還在繼續。
【十】
相識共處多年,燕鳴遠已記不得自己幹了哪些過分的事。
有些純屬玩笑。
有一回,杜栖遲困倦不堪,在樹下睡得深沉。
燕鳴遠細看她尖削面容,雖因稚齡而未長開,卻無處不透出秀美。
毫無疑問,她很好地繼承了三師姐的美人胚子,嬌嬌的,楚楚可憐的。
就是眉毛淡了些。
燕鳴遠想起父親曾以筆墨替母親畫眉,沒來由生出效仿之心。他飛奔回屋,取了筆墨,剛回到她身邊,不料藍小八從院外奔入。
“舅舅在忙什麽?”不練功時,這孩子會改喚他舅舅。
燕鳴遠如何能承認他想給小麻雀畫眉毛?即便他不知曉內裏的特殊含義,也隐約感知此舉頗為親密。
“噓……趁麻雀睡了,咱們給她臉上畫個花!”
事情慢慢變質,舅甥二人最終給杜栖遲畫了兩撇胡子,還在她額上描了只大龜。
有一回,他偷偷剪掉了她一截頭發。
誰讓她的頭發柔軟光滑?他又不能沒事去摸一把,幹脆剪下一段。
反正……長發還會長的。
雜七雜八的小事一大籮筐,最嚴重的,莫過于以鍛煉她為由、推她下湖的那次……
事後,她整整兩日沒和他說話。
燕鳴遠暗自憋屈,他幼時不會水性,他爹就這麽幹的……一腳踹他到湖裏,他手腳亂劃亂拍,忽而領悟了精髓。
誰想到這麻雀笨成這樣?
歸根結底,燕鳴遠沉迷于聽她求饒或讨好的滿足感中。
居高臨下擺出師叔姿态,他才可以冒充大人,“語重心長”地和她說話,擡手摸摸她腦袋。
他真心愛煞了這感覺。
然而,被罰思過後,她見他便躲。
他完全沒搞明白,罰她的人又不是他,怎就遷怒至他頭上了?
【十一】
在杜栖遲與大夥兒日漸疏遠時,燕鳴遠滿懷不忿,故意裝作毫不在乎。
十三歲少年的世界裏,驕傲遠遠淩駕于自我反思。
二人互不理睬一月有餘,直至某一夜,燕鳴遠做了個無法啓齒的夢。
他夢見自己親了一位姑娘,她有杜栖遲的眉眼。
完了完了完了!
次日,他羞愧得擡不起頭,一見杜栖遲那苗條身影,立馬施展輕功逃離,如見鬼魅。
從那時起,他正式重審他們之間的關系。
多年來不同程度的欺負,實際不含厭惡,更多是想引起她關注、重視、仰仗、依附,希望她離不開他。
無奈,他們漸行漸遠。
他抹不開面子去挽留她日益飄遠的心。
次年,身為閣主的長姐,開始讓大家選定對練夥伴,只因他們繼承的《合璧訣》為陰陽互補,男女配合時,東雲劍法或覆輪刀法将威力大增。
燕鳴遠的二師姐和二姐夫,四師姐和四姐夫,都是夫妻對練,給人造成了一種印象——選擇的夥伴,是要湊成對的。
無疑,燕鳴遠想和杜栖遲同練。
雖說他們差了一輩,但在師門中,他的二姐夫、四姐夫分別師從兩位師叔祖,算起來也是師叔,卻與兩位師姐共結連理,恩愛有加。
風和日麗的春晨,衆人齊聚一堂,談起各自意向。
燕鳴遠始終沒發話,一來是端着師叔架子,二來,他更傾向于對方主動求他。
畢竟,他是年輕孩子中最出類拔萃的。
她理當選他。
誰也沒料到,當馬家長子問杜栖遲要不要跟他同練時,她語氣混含歉然:“小七已和父親商量過,計劃下半年回京。因此,不願耽誤大師兄。”
那一瞬間,燕鳴遠的心如遭重錘猛擊,心跳凝滞,俊秀容顏慘白如紙。
回京?她要走了?
或許,在她心中,呆了八年的鑰華閣,從來都不是她的家。
【十二】
往後,杜栖遲終日向師長請教,苦修勤練。
和燕鳴遠距離越來越遠,她的心更加沉靜,靜得如死了一般。
待杜家莊派人來接她時,她帶走了八年來在閣中的一切,包括燕鳴遠送她的各種小玩意。
她朝衆人行了大禮,并未作過多話別,如她來時那樣,沒有眼淚。
快步沿棧道下山,她聽出,有人默默遠随在她身後。
甚至能辨別,那是燕鳴遠。
但她沒回頭。
千裏路遙,她以最快速度抵達京城。
閣中諸物,數盡被她鎖在一巨大箱籠裏。
歡喜的,悲涼的,她不忍丢棄,暫且收好。
她潛心研習杜家莊武功,并在秋後經過重重考核,以優異成績跻身青脊,擔任“黃”字銅牌指揮使。
杜栖遲多年沒在爹娘身邊,若說和家人無半點嫌隙,是假的。
共同生活了半年後,她逐漸釋懷。
如先前所言,他們夫妻二人在對待孩子方面,過于寵溺,狠不下心,是以送長女至鑰華閣,讓她那位性子剛強堅毅的姑母來教導。
至于,為何沒讓幼子學武,是因其個性仁善,更适合從文。他們将其交付給擔任內閣次輔的白家表伯,指導他讀書,以求來日考取功名。
而作為長女的杜栖遲,将接管杜家莊,并獨自踏上孤獨的路。
當她手裏的青脊令牌從銅制換成了銀制,她坦然一笑。
她獨行許多年,無妨。
從鑰華閣的書信可知,馬家師兄師姐們過上了闖蕩江湖的日子,藍家孩子留在鑰華閣,專心練武。
而他們的小師叔燕鳴遠,游手好閑,雲游四海,探訪親友,海外、饒州府、江南、京城、邊塞……皆遍布他的足跡。
午夜夢回,那張明媚如冬日暖陽的笑靥仍舊清晰。
她必須盡快忘記他。
必須讓心更狠。
【十三】
離別大半年,杜栖遲以為自己真能将燕鳴遠抛諸腦後時,他來了。
當時,她奉命前往東海之濱,剿滅潛伏多時殺手組織,并只身犯險,拿下了他們以“清姬”為名的頭領。
遺憾的是,她受了內傷,且身中奇毒,嗅覺、味覺全失。
此事,她瞞過了所有人。
外界看來,青脊中最年輕的“玄”字銀牌指揮使,毫發無傷,立下奇功,定将成為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
她憑借私下研習的醫術,偷偷弄了藥,只要她飲食小心謹慎,滴酒不沾七七四十九日,傷毒于她無害。
偏生,她外出一趟,回到守衛森嚴的客棧,嗅不出也喝不出茶水裏被某個惡作劇的人摻了酒,一口喝下,雙唇、舌頭和喉嚨即刻毒發,紅腫不堪。
幸虧她及時吐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當目睹她只喝了一口茶,清麗臉容瞬即扭曲,精致嘴唇當場腫了三倍時,燕鳴遠整個人傻掉了。
他與她久別多時,順道來探望她,恰好她不在,他玩心頓起,繞過門外守衛,悄然溜進她房間等她。
百無聊賴之際,他拿出一壺酒,自斟自飲了幾口,又順手往她的茶壺裏倒了些,而後在她進房前躲到了梁上。
他只想看她會不會發覺有異。
誰料杜栖遲瞞傷情,不但失了嗅覺和味覺,還正好不能喝酒?
燕鳴遠酒量一向不太好,更無飲酒習慣,只為故人重逢,才帶在身上。
陰錯陽差,他成了她命中注定的克星。
她對他殘存的念想,也在那夜徹底消亡。
面對燕鳴遠急不可耐、一再拉她南下,去找父輩好友勞神醫治傷,杜栖遲背轉過身,猶豫半晌,拒絕了。
“小師叔,你走吧!別對任何人提及,我自會處理。”她哽咽着,艱難吐出這一句。
她把臉蒙住,寧願夜裏自行服用解毒|藥,也不願被外人瞧見她的鬼樣子。
時日流逝,毒性漸散,雙唇依然腫起,嗓子也沙啞得全無少女韻味。
無所謂。
她要的不是美貌,而是使命。
她無堅不摧。
【十四】
燕鳴遠自知闖了大禍,但他摸不着頭腦。
緣何杜栖遲喝了一口酒,還吐出來了,竟會遭受如此大的傷害?
他天真地信了她的鬼話——她自己能處理好。
直到三個月後,聽說青脊炙手可熱的新晉“地”字金牌指揮使杜栖遲終日蒙臉時,他才意識到,她根本沒好。
她已是衆人仰望的年少英才,出手狠辣,處事果敢,盛名在外。
獨獨燕鳴遠了解,她骨子裏還是那個打碎了牙往肚裏咽的小麻雀。
他屢次三番去找她,提出陪她去醫治,她要麽說太忙,要麽冷淡回應,更甚者,避而不見。
縱然他忍不住對她坦誠,他喜歡她,她也不過愣了一陣,水霧缭繞的眸底,迸射出嘲弄眼光。
他們終究分道揚镳。
天佑二十三年春,師門共聚鑰華閣,熱鬧非凡,唯獨杜栖遲一人因有要事,缺席。
燕鳴遠見三師姐夫婦對自己關懷備至,全無責備之意,猜想杜栖遲瞞住了親人。
他有點懵。
她該對他恨之入骨了吧?
自個兒扛着,又是幾個意思?
長夜難眠,他閑逛時路過隔壁院落,依稀聽到四姐夫白霜朝的一句戲谑——目下清平盛世,不枉我犧牲色相,讓你回心轉意。
燕鳴遠糊塗了,四姐夫如何犧牲色相了?讓誰回心轉意?
卻聽得郡主師姐啐道:“一把年紀,哪來的色相?”
“嘻嘻,誰一把年紀了?不說當年,我如今也是風姿不減啊……難道方才你不夠痛快?要不咱們……哎喲!”诨話沒說完,被拍了一掌。
四師姐嘆了口氣:“我還是那句,他若能保天下太平,我認他為皇兄;他若昏庸無能,我絕不姑息。福嬷嬷已不在,但咱們還有人證物證。”
燕鳴遠如墜雲霧,大致聽懂了,四師姐嘴裏說的那個“他”,是當今聖上。
至于福嬷嬷,燕鳴遠兒時随父母南下見過幾回,記憶中,是位特別擅長做點心的老嬷嬷,怎麽跟皇帝有關了?
屋中二人扯了些舊事,後四姐夫轉移話題,說一雙兒女長大了不好玩,得再生倆小的,遭到四師姐嚴重抗議。
燕鳴遠紅着臉聽了一陣,暗覺十八年前的戰事另有隐情。
恰逢數日後,先後擔任青脊首腦人物的三位姐夫于山中密談,又被他竊聽到幾句。
對上前後搜集的消息,他拼湊出一似是而非的版本——皇帝并非皇家血脈。
十八年前因外憂內患,皇族凋零,知情者如他的姐夫們,為穩住大局,将錯就錯了。
但那位謀逆的指揮使獲悉此秘密,沒來得及公開,已喪命。
自從青脊從不為外界所知的密探組織轉為光明正大的朝廷機構後,已不再采用密匣傳遞信件的方式。
重整時,他們發現,少了謀逆指揮使手下的一個密匣。
皇帝疑心,他的身世機密,藏在遺失的青脊密匣中。
這十八年來,他仍耿耿于懷。
天大地大,青脊翻遍大江南北,沒找到那密匣,卻在這一年有了眉目。
【十五】
燕鳴遠歷來無心幹涉政事。
可他陡然生出一念頭。
若那密匣真藏有皇帝身世的秘密,他何不偷偷搶了,交給他最親近的四師姐,讓真正擁有皇家血脈的她,擁有更多籌碼?
但此事事關重大,他拿不準主意。
得悉杜栖遲計劃到江南的水鄉小鎮長寧鎮,燕鳴遠已猜出,她十之八|九是要去找密匣。
他提前跑到長寧鎮,打聽了一個多月,将目标鎖定在百年酒坊的秦家,并租了秦家的房子。
江湖人陸續趕來的過程中,他已翻過秦家的東西,但沒好意思入秦家姑娘的閨房。
秦姑娘膽大貌美且具有俠氣,讓他想起他的姐姐們。
好人,應當被保護,而不該被随意傷害。
他與秦茉深談,欲言又止,提醒讓她把東西藏好,她卻茫然不知是何物。
後來,燕鳴遠覺得,與秦茉關系密切的容非,更适合去把密匣偷出,便來回試探,慫恿容非去做。
正逢容非護秦茉心切,二人達成一致。
冷不防,燕鳴遠借母親壽宴調離杜栖遲,杜栖遲卻在等他們自亂陣腳。
待他從饒州歸來,杜栖遲已利用暗線找到密匣,并将秦茉扣押。
事情越搞越亂,然而他不能公然與青脊對着幹,只能暗中助容非救人。
密函被取出後,遭青脊當衆焚毀。
燕鳴遠理解皇帝為何要這樣做——不管裏頭是不是皇帝的秘密,已不重要了,讓秘密消失,龍椅才坐得安穩。
所幸,龍家、容家、秦家所犯之事,由越王出面扛了下來。
塵埃落定,皆大歡喜。
杜栖遲在燕鳴遠的勸說下,放他們一馬,随青脊衆人回京複命。
燕鳴遠聽築昀說,杜栖遲毒性盡除,已無大礙。他的愧疚之情慢慢淡去。
他們相伴數載,既熟悉,又陌生。走到今時今日,進退兩難。
臨別前,杜栖遲問他:“小師叔,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
燕鳴遠愕然,久久無言。
是繼承母親開創的鑰華閣?還是像父親那樣自由自在、成為一名行俠仗義的俠客?
他記得,有人對他說——不論走那條路,你終将有所作為。
是時候,作選擇。
【十六】
秋末初冬,容秦兩家締結十八載的婚約,終于迎來了實現那一日。
最讓人不解的是,皇帝嫡幼子越王和江湖名門的燕鳴遠少俠,平白無故冒充了秦茉的娘家人,一路随迎親隊伍送她到杭州。
面子可大了。
不單賀家人,怕是連江南一帶的望族貴女,也不敢再小觑賀家家主的夫人。
爆竹聲、喜樂聲、歡呼聲接連不斷,人們笑容滿臉,争相道出慶賀之詞。
笑成了花的俊美新郎官,挽着一身華美嫁衣的新娘子,三拜成禮,場面動人。
回想二人兜兜轉轉了十八年,燕鳴遠深刻領悟一事——幸福來之不易,全靠努力争取、用心維系。
喜氣洋溢的宴席上,有位來去匆匆的神秘人送來賀禮,上有寥寥數字的祝賀詞,“蘭芝千載,琴瑟百年”,筆跡秀麗,并未署名。
賀禮為一方型大錦盒,燕鳴遠協助容非打開,內裏裝的是秦茉那黃花梨老妝奁。
此物早在開啓匣子當日歸還青脊,此際重現,帶着十餘年歲月痕跡,承載父輩厚重的祝福,抵至這富麗堂皇的宅院,令人唏噓。
不善喝酒的新郎官,只飲了三杯酒,一敬父母與岳父母的在天之靈,二敬主婚人龍平,三敬在場賓客,而後急急忙忙抱了妝奁,火速奔入洞房,留下一大幫人面面相觑。
客人觥籌交錯,喧鬧至亥時,不醉無歸。
燕鳴遠心事萦繞,随意喝了幾杯,于偌大的賀家宅院尋了處僻靜角落,對月獨酌。
恍惚間,他宛若回到長寧鎮,正高高坐在秦家主院書齋屋頂上,被如潮夜色包圍。
那晚,秦茉聽他絮絮叨叨說完他和杜栖遲的點點滴滴後,感慨道:“我羨慕你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不過……你得想想,她對你的情誼是哪一種?你若真動了心,豈能一天到晚欺負她?她雖比你小,可心智成熟,說不定更偏愛志氣高遠、謹慎沉穩的疏闊男兒。”
秦茉說得對,他從第一步就走錯了。
真心愛惜一個人,絕不會舍得她受半點委屈,會為她樂而更樂、憂而更憂。
這麽多年一錯再錯,他還能挽救嗎?
燕鳴遠遙望北方,只恨雙目無法直視千裏之外,看不到此時此刻的杜栖遲。
他欠她一句發自內心的道歉。
笙歌散盡,他留宿賀家,躺卧在溫軟床榻上,借着酒意,做了個美妙的夢。
夢回鑰華閣,和杜栖遲一同玩耍,他收回了所有冷嘲熱諷,耐心指導她武功,帶她攀山涉水,還她純真童年。
沒有捉弄,沒有忿然,沒有矜貴,沒有傲氣。
他們結伴成長,心有靈犀,從此雙劍合璧,攜手闖蕩江湖,留下人人稱贊的美名。
夢中的她,在望向他時,眼中流淌不同凡響的柔光,有欽佩,有豔羨,有思慕。
燕鳴遠乍然驚醒,心跳欲裂。
那目光,于他而言,似曾相識。
早在兩三年前,她的眼神已柔軟至斯。
可惜,他太幼稚。
等他真真切切讀懂了,她眸子裏的光芒,已消失殆盡。
【十七】
京城,杜府,夜深人靜。
北風肆虐,忙碌了一整日的杜栖遲踏月而歸,示意讓廊下抱着手爐、瞌睡連連的丫鬟退下歇息。
她在鑰華閣習慣了事事靠自己,回到京城,即便位居從四品青脊指揮使,也不喜下人跟随伺候。
褪去玄青色外袍,摘除銀絲面罩,她以冷水洗了把臉,忽聞院落中有微不可察的細響,她眼底劃過冷冽的警惕,來不及披衣,悄然從發髻的銀簪中抽出鋼刺。
“麻雀……”
燕鳴遠的嗓音自窗外響起。
杜栖遲心頭一緊,稍稍緩了口氣。
“小師叔有何吩咐?”她收回鋼刺,挪步至門邊,剛把門打開,猛然記起面罩已除,慌忙轉身,卻被燕鳴遠一把拉住。
朦胧夜月與室內燈火交融,她素淨玉容如冷雪,細眉輕揚,明眸光華流轉,瓊鼻小巧,櫻唇欲滴……久違的麗色,教燕鳴遠有剎那失神。
杜栖遲被他盯得心中發毛。
眼前這高大的身影、無可挑剔的俊顏,她最為熟識。
昔年同在鑰華閣時,他也時常半夜尋她,但那會兒年幼無知,更無半分風月旖旎,不可與此刻相提并論。
燕鳴遠鳳眸摻雜柔情與欣慰,怔忪片晌後,方道:“我……剛從杭州過來。”
杜栖遲想知新人對新婚賀禮是否滿意,卻又開不了口,脫口道了句:“你獨自前來?”
他錯愕:“不然?”
“……”她原是想問,築昀為何沒和他同行。
早在他對她說南下到海島潛泳時,便已提及築家姐妹,可見他們認識好些年了。此番築昀随勞神醫到饒州給她診治,她意外發覺,自己或多或少會在意他們的無話不談。
他跟誰都能湊到一塊開心玩耍,莫名其妙,只欺負她一人。
杜栖遲暗罵自己沒出息。
她真的該放下了。
外頭風大,她本想邀他入內小坐,又覺夜靜更深,孤男寡女,諸多不便。
他們已非孩童。
燕鳴遠掃了她身上的素色長袍一眼,退開半步,躊躇道:“你上回問我,究竟想要什麽,我近日弄明白了,特地來告訴你。”
對上他的朗目,有那麽一息間,她兩頰發燙。
大半夜的,直闖她家,月下相對,她險些以為,他想要的是……和她在一起。
只聽得燕鳴遠沉嗓透出了期許:“我不打算長留鑰華閣輔佐我姐,也不想像我爹那樣獨來獨往,我希望,把流落各地的天箭門弟兄重新凝聚起來。”
杜栖遲先是一怔,随即了然。
天箭門由多個小門派組成,成立于二十年前外憂內患的危難時刻,一度為抗擊外敵、清剿武林敗類作出巨大貢獻。
自創始人于八年前離世,群龍無首,各門各派慢慢分散,“天箭門”的聯盟,有名無實。
杜栖遲聽說過,各派早在當年已推舉包括她爹和四姨夫在內的幾位首領,但他們無心幹預。以燕鳴遠的家世和武功,不失為最佳人選。
想到此處,她唇角勾起一抹淺笑:“燕雀亦有鴻鹄之志。”
得到她的贊許,燕鳴遠忐忑面容展露笑意:“麻雀,好好幹!說不定,咱們會成為新一代的小‘南燕’和小‘北杜’。”
他眼中如有鵬程萬裏,杜栖遲心頭暖流湧起,微微一笑:“我很期待。”
“時候不早,你睡吧!”他如擱下心頭大石,長舒了口氣,補了句:“我的名字定要排在你前面,屆時,你得仰慕我!”
幼稚!杜栖遲秀眉輕蹙,又忍俊不禁。
燕鳴遠咧嘴而笑,朝她揮了揮手,以此作別。
四目相對片刻,愛恨恩怨釋然,盡在不言中。
他遲疑須臾,飄飛白衣滿載如水月光,禦風般掠向院牆。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牆頭,她不由自主揚起唇角,杏眸無端漫起薄霧。
她仰慕過他的,在他毫不知情之時。
掩上門,杜栖遲笑着搖頭,心底不辨悲喜。
房內寂靜無聲,唯有閃爍燈影,見證了她那不曾流露于人前的明麗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個開放式的結局,請大家自行腦補吧~畢竟他們還年輕,有無限可能。】
第一個番外,信息量有點大,主要填正文的坑(提及的郡主,就是上個文的女主啦啦啦~)
接下來的番外都是輕松撒糖了~( ̄▽ ̄)
特別鳴謝:
讀者“糖心雷”,灌溉營養液 +2
讀者“許乘月”,灌溉營養液 +2
愛你們哈~╮ ( ̄ 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