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為茫然,鐘寧下意識地摸上臉頰,看着積水倒映裏的人做出同樣的動作,霎時瞠圓了眸子。

這……

“重寧,重寧……”一道焦急的聲音老遠傳來,不多時便到了她身旁,身體淳弱的婦人一把抓着她有些緊張地上下察看着,“重寧,怎麽了,別吓娘啊。”

鐘寧怔怔看向她,半晌才聲音幹澀地開口道,“鐘寧?那裏面……的也是鐘寧。”

“別胡說,那是鐘鳴鼎食的鐘,禦廚世家,同咱們沒什麽關系,你那是重情重義的重,娘的心頭肉!快跟娘回去,找了你一天都快急死了。”婦人一臉擔憂地瞧着她,生怕她被什麽不幹淨的附了身子,一摸到她滾燙的額頭,更是焦急地帶着人連拉帶拽地往家裏走。

聽着婦人後怕的絮絮叨叨着,鐘寧再次陷入了黑暗。

☆、04清醒(修)

“王大夫,這都兩日了我家阿寧還是昏迷不醒的,您給幫個忙再看看。”

“燒已經退了,按理說該醒過來了。”一道蒼老的聲音随即響起,稍作停頓之後又再繼續道,“寧丫頭身體底子薄弱,又在雪地裏受了寒,估摸着是傷了本兒了,若是用……唉,不說也罷。”

婦人一下子默了下來,張了張口,幾次也沒能說出話來,空氣中彌漫起一股難言的窒悶,最後才有些艱澀地開了口,“王大夫,家裏的情況你也清楚,我……我只有阿寧一個女兒,您一定得救救她,我願意這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你的恩情。”

只聽得咚的一下聲響,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大妹子你這是作甚,快起來,這不是折煞我麽!”白須老者作勢虛扶着地上跪着的婦人,一臉為難。後者咬着唇,依舊磕着,一下一下極為實誠,生怕這個唯一肯幫自己的人也放棄了,那她的阿寧……

那聲響仿若磕在了鐘寧的心上,一陣鼓噪,耳畔轟鳴,驀然睜開了眼,這一幕直入眼底,莫名激起了淚意。

“娘……”未作反應過來,沙啞的聲音便出了口。鐘寧愣在當下,只覺得頭痛得厲害,看着那神色激動的婦人靠近自己,明明是個陌生人,卻生出幾分熟悉與安心來。

“阿寧,別起來,好好躺着,有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啊?”婦人緊張憂心的神色不似作假,鐘寧卻愈發茫然。環顧四周,入眼之處盡是簡陋,土炕破被,磚瓦外露,房梁看着有些年頭,木質已是腐朽,屋子裏空蕩蕩的基本沒有幾樣家具,就連中間的木桌也是低矮不堪,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

“這是……哪兒?”

Advertisement

“你是誰?”

接連兩個問話叫婦人慌了神色,再一看重寧臉上的淡漠,有些急切地看向了老兒,“大大大……大夫,她……這是……”

後者撚須蹙眉,伸手替鐘寧把脈,半晌之後作勢要撥開鐘寧腦後的發絲,鐘寧要躲,被婦人牢牢抱着,擡眸看到婦人擔憂傷心的神色,心下莫名一緊,便由着那人去了。

“應當是那天磕着腦袋了,或許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等過幾天淤血散了興許就能記起來。”

鐘寧聽着那老兒絮絮叨叨交代着,而自稱是她娘親的婦人認真記着,明明與她無關的二人卻都說這與她相關的話,腦海裏的念頭快速的旋轉着,從渾噩中理出一絲頭緒。

待婦人送那老兒出門,鐘寧便迫不及待地撐着床沿落了地,步履蹒跚地走到水盆旁,甫一低頭,映入眼簾的便是當日看過的一張臉,約莫十來歲的模樣,幹黃的頭發,瘦巴巴的身子沒幾兩肉,病怏怏的沒什麽生氣,唯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仿佛一抹破竹而出的新綠,隐隐透着清麗。

視線下垂,落在了伸開的十指上,攤在眼前,雖是纖瘦細長,卻粗糙不堪,透着緋色,更有凍瘡糜爛,想必是成年累月做着辛勤勞作,這般寒冬臘月也是不停歇。

短暫的錯愕過後,便是長久的靜默,眼底劃過一抹幽幽暗芒。她的靈魂……竟在另一人的身體裏重新活過來了?

怎麽可能呢?可實實在在的觸感以及頭上陣陣的痛楚卻清晰地指向這一事實,是……老天爺給的重來機會麽?腦海中劃過這一抹想法,重寧随即沉下了眸子,即是重生,便是新生,化繭為蝶,必是要痛苦一番,于她是,于她們更要千倍萬倍的是。

回過神來的重寧緩緩走向了矮桌旁,提起水壺的手都有些顫顫巍巍,喝過水見桌上有塊破布蒙着隆起的似盤碗形狀,果然,掀開是些吃的,白白的米粥早就沒了熱氣,旁邊有一塊半大不大的黃窩窩,小碟子中乘着些枯黃的鹹味野菜,她肚子早已經餓得“咕咕”直叫。

拿起碗筷就大口大口的地往嘴裏塞吃的,飯到了嘴裏還沒有經過細爵就囫囵吞下肚子,那口黃窩窩咬到最後,鐘寧吃着吃着一陣哽咽,心中翻江倒海再難以下咽,一雙眸子已經氤氲起水霧,豆子大的淚珠一顆顆傾瀉下來,嗚咽聲微微從喉嚨裏發出來伴随着強行吃食的下咽聲音,極小,極小的。

“阿寧別吃,都涼了,娘去給熱熱。”婦人折身回來便瞧見這一幕,登時快步走了過來,作勢要拿走時卻見鐘寧淚流滿面的樣子,給吓了一跳,立馬擱下了碗,焦急問道,“哪兒不舒服,娘把王大夫再叫回來。”

“不是。”鐘寧抓住了婦人的衣袖,凝着她臉上那抹焦急神色心下不禁浮起一絲異樣,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地趨于本能道,“娘,我沒事,只是餓狠了。”

婦人聞言,面上露出驚喜神色,“阿寧想起來了?”

鐘寧一頓,搖了搖頭,避過婦人那道讓她覺得負擔的視線,畢竟是她占了她女兒的身體,有些愧對。

婦人心頭一酸,将鐘寧緊緊的摟在懷裏,眼眶紅潤,神色愧疚地喃喃道,“沒事兒,只要你好好的,想不想得起來都不要緊……”

從這名婦人身上感受到的是從未有過的溫暖,腦海中随之而來的陌生記憶大抵是屬于重寧的,從牙牙學語到慘然落幕,貧苦而簡單的一生,卻不乏溫情。

鐘寧慢慢伸手回抱住了她,承諾道。“你是重寧的娘,鐘寧會孝順你一輩子的。”

……

接下的幾日鐘寧在家休養,消化了身體原主的記憶,知道現在所在的地方是離宛城不遠的一個村落。平日這裏的人靠種些瓜果,釀果子酒送到城中集市去賣銀子,也有的賣到酒樓掙些小錢的人家,因而這這村子因此得名,叫做百果村。

重寧的娘親叫做楊蓉,楊蓉十八年前嫁給百果村重家的老二,過了兩年生下重寧這個女兒,一家人生活得清苦,卻也其樂融融。直到一年前重寧的爹爹去世,他們孤兒寡母一下子失去家中的主心骨,家中又無男丁,一開始靠典當家中值錢的東西維持生活,漸漸便沒什麽可當了,楊蓉身子又弱,做不了重活,接了城中盧員外家的攤子,幫忙洗些衣服掙點手頭錢。

重寧便是在洗那些個衣物時摔了,一命嗚呼了,才有鐘寧複生。在家休養了十餘日的重寧恢複勢頭良好,也能替楊蓉分擔些家務,只是楊蓉總當她跟瓷娃娃似的,哪兒都碰不得,在床上養着才好,想來是被這次的事件吓得不輕。

重寧對于她的緊張寶貝既無奈又心酸,活了兩輩子,頭一個能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卻是她頂着的這副殼子的娘親,感覺頗為微妙,母女天性,看到楊蓉這副疼女兒的架勢,重寧不由地想到若是親娘白氏還活着,是不是也……

又是過了幾日,天氣漸漸轉暖,太陽溫熱,積雪融化,重寧家的房子卻是堪堪的遭了秧,積水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外面房檐“吧嗒吧嗒”,屋裏也在跟着下雨“吧嗒吧嗒”,鐘寧将最後一個瓷碗放在漏水的磚瓦處,看着屋裏的地上擺放着大大小小的鍋碗,今兒她才算知道原來這吃飯的碗還有這般用處。

重寧無力的撫上額頭,暗暗哭笑不得,上一輩兒錦衣玉食,可從沒見過這等場面。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從她醒悟過來的那刻起,她就已經接受眼前的生活,形勢逼人,唯有學會适應罷了。

這廂楊蓉已經從河邊回來,對此見怪不怪,将盛着衣物的木盆放在一邊,随即扭了扭酸疼的肩膀,突然嗅到了一股誘人香氣,一種說不上來的豆香混着草香的味道撲鼻,讓人不禁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連着吃了好幾日的清粥鹹菜,嘴巴都快淡出味兒來,哪裏聞過這麽香的東西。楊蓉循着香味看向竈臺,卻見重寧挺直身子,正在掀着蒸籠蓋子,小手将一個個黑黑的團子快速的丢進碗裏,燙的直摸耳垂子。

似是感應到她的存在,重寧回頭招呼了一聲道,“娘,快嘗嘗我做的野菜團子。”

楊蓉定睛瞧着碗裏的東西,小小的,黑黝黝的雜着些暗青色的野菜,重寧已經遞過去一個,楊蓉接過來似有些猶豫的張嘴咬了口,瞬間的瞳孔放光,之後又是一口,再一口,随即就将黑團子一口氣吃完了,随後又伸出手往盤子裏摸去。

重寧笑嘻嘻的問,“娘好吃嗎?”

“這東西真好吃,自從你爹爹去世,娘都沒吃過這麽香的東西了。”楊蓉有些感慨,連續吃了兩個慢下來後,不禁疑惑了一聲,“诶?野菜娘知道,不過這黑乎乎的是什麽?”

“黑豆。”重寧淡淡又随意的答了一句。

對面吃着香團子的楊蓉霍的噎住了,東西卡在嗓子裏好一陣咳嗽,重寧連忙給她倒水,楊蓉咽下去後臉上的驚訝還沒褪去,神色變得有些古怪。“啥,黑豆?那……不都是喂畜生吃的。”

重寧無奈,家裏的米缸快要見底了,本在發愁吃食,卻在院子空空的畜生棚裏看見了堆放的黑豆,以前沒當掉驢子之前是喂給它們的吃食。随即靈光一閃,記起了夢裏面翻過的食譜,說來奇怪,年幼時看不懂的文字這會兒全部認得不說,竟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重寧震驚之餘,隐隐覺得是爺爺在天之靈的庇佑。

重生以來的所見所聞,都不停沖刷着她對貧窮的認知,早已淡定,沉澱數日終于想透的重寧一掃眉宇間的晦澀,整個人猶如脫胎換骨了一般。

曾經洶湧的晦暗情緒被壓在心底最深處,在楊蓉身上感受到的舐犢情深,讓她想要珍惜這次重來的機會,至于那些人……以彼之道還治彼身才是她想要的,而非一時的沖動去以卵擊石,她蠢了一次,再不會有第二次。

食譜裏提過黑豆這東西雖是給畜生吃的,但是卻真真的是個好東西,不僅能強身健體,白發變烏,還能增加飽腹感,食譜裏說只道世人被這‘畜生吃’的觀念蒙蔽了味覺,要說這黑豆能做出很多美食來,于是重寧便試着磨成細沫兒和采摘的野菜蒸成了團子。

“娘,咱家日子都這樣了,只要能吃飽便好,這東西喂慣了畜生故少人吃,其實也是能吃的,而且還好吃。”

楊蓉深深嘆了口氣,點頭附議。這年月只要能吃飽,又在意那麽多作甚,忍不住回味了一下,愈發覺得味道不錯。

“娘,家裏是不是沒錢買米了,米缸見了底,要斷糧了。”重寧忽而想起問道。

楊蓉一頓,面上多了一抹愁苦之色,“唉,前兩日我給盧員外家送了洗幹淨的衣服,可她家那周媽媽說開了春再給我一并算工錢。”

“幾個月的。”

“足足有兩月了。”

重寧眉頭一擰,怕是這老媽媽想要吞了後面的工錢,她以前在鐘府當家的時候不是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府裏那些被錢熏了眼睛的不顧理法,欺負弱兒寡母。這事兒拖不得,越到後面越是說不不清楚,便想着明日跟楊蓉一起去盧員外家要回工錢。

☆、05工錢

翌日清晨,天空還未大亮,重寧起了個大早,照着昨兒個把發好的黑豆面揉了些野菜進去拿到竈臺上蒸着,一邊又把曬幹了的熟黑豆倒進缽子裏搗鼓起來。要将這些黑豆全部搗碎成粉得費不少勁兒,重寧倒不覺着吃力,約莫是這具身體的底子好,從小做慣了粗活兒,因此即使被她靈魂附了體也依然保留着實力。

磨好的黑豆粉舀一瓢倒進滾燙沸騰的鍋裏,攪一攪,一股豆香味兒就散了開來。待楊蓉醒來,重寧已準備好朝飯,催着她快些洗漱去。

楊蓉念着昨晚上嘗到的新鮮味兒,又見醒來後自個兒好好的,也沒拉肚子什麽的,這才覺着驚奇。待收拾完回了飯桌,看到重寧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漿水小口喝着,更是驚着了,“這一團黑的怎麽能喝呢!”

話音落下便要去搶奪,被重寧靈巧一躲,撲了個空。重寧指了指她面前同樣的碗,一臉誠摯道,“娘,這東西好喝,您嘗嘗,是昨天那豆子磨的,雖比不上黃豆磨出來的香甜,也別有一番風味。黑豆子對女子的益處頗多,能美容養顏,延年益壽呢。”

“哪兒來的歪道理,我可從沒聽過。”楊蓉睨了她一眼,似信非信地端起碗嘗了一口,當即被入口滑膩的口感所驚豔,香醇的味道溢滿口腔,滑過喉嚨,漸漸騰起一股暖意,五髒六腑都暖和起來的感覺。

重寧看着她臉上的詫異神色,勾起一抹淺淡笑意。尋常的黑豆漿自然不會有她磨出來的香醇口感,還是她想起河畔與村子之間的那條路上有不少槐花樹,抱着碰運氣的心态還真讓她找到一顆蜂窩,取了整整一罐的槐花蜜,只要在起鍋前稍稍加入一勺,就能增味不少。

“唔,真好喝!”楊蓉一口氣喝完,拿袖子抹了抹嘴,有些神色複雜地看向重寧,自她高燒退了之後,就明顯地察覺到有些不一樣了,具體是哪兒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就……就好像突然開了竅一般,讓她有些惴惴然。

“阿寧,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娘?”

重寧聞言,拿起黑豆野菜團子的手不自然地頓了一下,只是極快,又恢複自若,擡眸看向她娘,“娘是說這些吃食?”

楊蓉想點頭又覺得不對,有些別扭的不作聲了。

重寧咧嘴笑了笑,帶着幾分憨厚的得意道,“就是餓的,反正都是豆子,歪打正着就做出好吃的來了,興許呀是我本身就有廚藝天分。”

重寧笑得無害,與往常單純的模樣無異。楊蓉不由暗惱自己,沒法讓女兒填飽肚子還要疑神疑鬼的,這一手養大的女兒她還不清楚,說不準這一病反而開了竅了,變得聰明些不是更好。

“娘,時候差不多了,咱們出門吧。”重寧見她神色緩了下來,眉間浮起常見的憂色,便出言提醒道。

“唔?”

“昨兒晚上不是說好了麽,咱們一塊兒去盧員外家将工錢要回來呀。”重寧說着,就将吃剩下的野菜團子打包,若是耽擱了,也能墊點肚子。

“可……可是周媽媽說不是再緩些個日子,這麽上門去讨不太好吧?”楊蓉露出怯懦本色,想到上回周媽媽那不耐煩的神色,有些猶豫。

重寧一早就料到了會這樣,短嘆了口氣,同她說道,“娘,這工錢本來就是您應得的,咱們要回來,還能将王爺爺的診費給還了,王爺爺心善肯救濟,咱們也不能一直占着便宜,趁早還了才好。”

楊蓉咬唇,欠着人情的确難受,定了定主意就帶上非要跟着一塊兒去的重寧,去了鎮上的盧員外家。

泗水鎮離得不遠,走上半個時辰的功夫就能到了。楊蓉熟門熟路的領着重寧到了盧員外家的宅子後門,留重寧在外頭候着,自己上前叩了叩門,開門的丫鬟是一個村子出來的,見着是她喚了一聲重家二嬸便去替她找周媽媽了。

楊蓉在後門口候了一會兒,遠遠瞧着一四十來歲的婦人,方臉大眼,身行健碩,朝着這邊兒走了過來。離得近了,周媽媽臉上的不虞愈發明顯,到了楊蓉跟前站定,後者被看得生生矮上了一截兒似的,周媽媽橫了橫眼,見開門的丫鬟玥兒又跟過來不走,厲聲訓道,“小蹄子,學會偷懶了,還不去幹活兒。”

小丫鬟玥兒擔憂的看了楊蓉一眼,只得離開了。

直到沒有其他人在旁,周媽媽一臉不耐煩的道了句,“前些天才來過,今兒個又來做什麽?”

“周……周媽媽,我是來要這兩月工錢的。”

“我說大妹子,說好了開春一并結算工錢的,當時你也應了的,這會兒臨時來一出叫我怎麽弄。”周媽媽一副為難相,暗責她出爾反爾。

“這……這不是前陣子阿寧病了,家裏僅剩的一點積蓄花光了不說還倒欠着一些,實在揭不開鍋了我才……”楊蓉臉上有些讪然,但一想到家裏空空的米缸,還是咬着牙根嗫喏道。

周媽媽聽着,在楊蓉擡頭的時候換了神色,一副親近樣兒,“唉,大妹子你也知道,這活兒也是府裏人手不夠才漏出來的,念在你與玥兒同鄉的份上才幫着你,一月四次,算是個輕松的活計。”

然下一瞬便話鋒一轉,嗓音低沉了幾分道,“可你要是想出一出是一出的,我以後也不敢将活兒交給你做了。”

楊蓉心下一驚,要是絕了這份工,恐怕以後日子會更難,一時不知如何作聲,一臉菜色地走了出來,沒再說工錢的事兒。

蹲在後門一角兒的重寧一瞧見人影就迎了上去,只是看着她泛白的面色,大抵猜到事情并不順利,倒也在她的預想之中。以楊蓉怯懦的個性,要是真能從那周媽媽手中讨得便宜才讓人吃驚,所以她才非要跟着一塊兒來。

“阿寧咱們回了吧。”楊蓉強打起精神,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道,“回頭娘再想想辦法。”

話音落下,就聽着重寧嘆了一口氣,随後似乎是有所準備般對着她安撫的笑了笑,“既然來了,讓我也去試試,娘要是不好意思就在這兒等着,我去去就回。”

說完就徑自入了盧家後門,待楊蓉反應過來跟上去時,重寧已經喚住了正要離去的周媽媽,楊蓉阻攔不及只得隐在不遠,目光緊緊随着重寧,卻意外的發現她周身變了氣勢,橫生出距離感,仿佛……變了一個人般。

“我敬你年長,喚一聲周媽媽,只是周媽媽這做派……”重寧微凝着神色,顯出幾分前世的姿态來,篤定道,“我問過員外家的家丁,工錢向來是一月結一次,從沒有拖欠的先例,我娘年前在這兒洗了三個月的衣物,一手的凍瘡,怎麽就不能要工錢了,還是說你想賴掉了自己私吞!”

“你個小丫頭片子膽兒真大,敢在員外府胡說八道!”周媽媽随即從她那唬人的氣勢中醒過味兒來,瞪着眼怒道。

“做了活卻不給工錢,這理也說不過去呀。況且……”重寧拖着尾音,話裏有話:“不止員外老爺夫人的绫羅綢緞,還有你自個兒的衣裳也拿來給我娘做活,若是讓員外家的老爺知道家奴這般大膽……”

重寧點到為止,并不想鬧得太僵。亦是見到了周媽媽本人,她才明白那件粗布料子,特別難洗的衣物是誰的了,“周媽媽明白我的意思,咱別把事鬧大了,都不好看。”

“你這小蹄子,嘴皮子的功夫倒是了得,空口白牙的說得一嘴的胡話,誰信啊。”周媽媽哼笑一聲,嘴角勾着一縷不屑,看那丫頭的架勢已經猜出是那重家二嫂的女兒,跟她娘一樣的不成器,算不得威脅,心裏卻是盤算起怎麽收拾這丫頭,叫她知道她的厲害。

重寧加重了語氣,接着剛才的衣服說,“那件赭紅色襖子,衣角有花紋的,是周媽媽你的衣服吧?若再不結了工錢,我定會告到管事的那去,不說工錢,也要先告周媽媽一個不敬主子的罪。”

周媽媽見多了這種人,光會耍嘴皮子沒點膽量,她在員外府做了二三十年,又豈是這麽容易就被吓到的。既然哄不了這母女二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來個不認賬,“胡說八道,我何時欠了你們的工錢,前些日子你娘就拿走了,現在又來讨錢,真當我周媽媽好欺負呀。”

楊蓉聽了一臉吃驚,看着圍過來的人投過來的懷疑視線登時漲紅了臉,氣急道,“我……我哪會做這種事,周媽媽你休要含血噴人!”

“周媽媽可別欺人太甚,作踐了他人。”重寧瞥見楊蓉倏然褪了血色的蒼白面色心裏一緊,生了幾分怨怼,這老婆子竟敢睜着眼兒說瞎話,楊蓉豈能受得了這般冤屈。

重寧是刻意提高的音量,當即引來幾名路過的下人圍觀,府裏從來不差來看熱鬧的人,一時不知何時起人竟多了起來,就連外頭的人都忍不住好奇駐足觀望。周媽媽暗暗碎了一口髒話,今兒個算她倒黴,讓人白看了好戲。

圍着的人群叽叽喳喳,随後惹的一片嘈雜。

重寧見人多了起來,摸準了時機,閉眼偷摸着擰了一把大腿根,疼得眼角含淚,索性也是豁了出去, “大家來給我們母女評評理……”

重寧含淚委屈地将周媽媽拖欠工錢之事說了一番,本身就是個年幼的丫頭,再看一旁瘦弱的婦人和氣勢淩人的周媽媽,衆人的天平頓時傾向了弱勢,信了大半。

周媽媽臉上青白交加,這事兒她做慣了,沒成想讓個丫頭片子給捅了出來,神色不好看地向前了一步,楊蓉手快地将重寧摟在了懷裏,有些緊張地瞪視着。

後者縮在楊蓉懷裏臉熱了熱,這等行事她從未做過,若非迫不得已……罷了,總要适應的,她已非那個鐘府大小姐了,那些個善良矜持只會給人軟弱可欺的印象,這對現在的境況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被路人擋在身前虛攔着的周媽媽臉色難堪地瞪了一眼府裏的下人,嘈雜的交頭接耳聲頓時禁了,顯然是積威已久。

周媽媽故作鎮定冷笑,“拿了工錢還來要,做人要摸着良心,我好心好意給你們母女找活兒,最後竟遇上個白眼狼兒。”

衆人看着她篤定的神色有些摸不準,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母女二人,一時也不知哪邊說的是真。

重寧心裏冷哼,從楊蓉的懷裏掙了出來,字正腔圓道,“周媽媽這般恬不知恥,說話竟句句無真,明明欠了我家三百文錢,卻堪是不承認,真是要錢不要面兒的無恥。”

人群裏一片唏噓,哎呦呦三百文,可不少啊!連帶着看向周媽媽眼色都不一般了。

重寧罵的是有些重了,周媽媽從未想過讓個丫頭這般辱罵,還倒打一耙,感覺到周邊異樣的神色,當即氣惱地脫口反駁道,“什麽三百文,明明就只欠了兩月工錢,重家媳婦兒一月就洗四次,一次也就十文錢……”

話一出口,周媽媽就變了臉色,暗道壞了。餘光瞧見那丫頭正好整以暇的瞧着自個兒,可不就是在這兒等着,不禁懊惱地拍了下嘴,周圍人恍悟中帶着鄙夷的視線幾乎将她的臉皮燒着了。

“兩個月八次,那也就是八十文錢,看來是我記錯了呢,多謝周媽媽提醒。”重寧身子板兒繃得直,嘴角的笑帶着絲冷意,話裏的嘲諷意味明顯。

周媽媽暗惱,不打自招,她還能說什麽,有這麽多人看着,也只得把頭埋了埋,從懷裏掏出錢袋子數了八十文遞了過去,補救道。“年紀大了忘性也大,是我老糊塗了,這會兒想起來确實是沒給重二嫂子錢,對不住了。”

重寧數了數手心裏的銅板,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亦是咧嘴沖旁邊的人感激的笑了笑,能詐出這筆錢也虧了這麽多雙眼睛瞧着,随後拉着驚呆了的楊蓉出了盧員外家。

以前,她買個好點的硯臺也要個二三十兩,衣食無憂養成的性子這一世推倒了重砌,拿着這八十文錢都覺得頗沉。不過話說回來,這一世要想與鐘芙抗衡,恐怕需要很多錢,以彼之身還之彼道,甚好。不禁有些發散地想到或許重寧的重,要從重情義的重改成重錢的重了……

心底莞爾,重寧面上卻沒顯露分毫,将錢交到楊蓉手上。楊蓉收了錢,仍是愁眉不展,依着周媽媽的性子,今日這番作弄,肯定不會再用她了,以後的生計……

“娘別擔心,阿寧會養你的,咱們不要這份工了。”

楊蓉權當她是安慰自己,想到女兒體己,暫時也就擱下了那份擔憂,攥緊了荷包笑了笑道,“這會兒還早咱們去集市買些東西。”

重寧的眸子亮了亮,應了聲好,帶着一絲難得興奮之情,她還從未見識過呢。

☆、06集市

集市挨着泗水河畔,街兩旁都是攤販,賣什麽的都有,中間只留下一條細窄的通道供人行走,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重寧睜着一雙明亮的眼睛到處瞄着,對所見的都覺着新奇,楊蓉瞧她這般玩性,便牢牢牽着,生怕一個不留神走散了。

“來看看咯,早上剛撈上來的河魚,大姐您買一條炖個湯味兒肯定鮮!”一名作漁夫打扮的中年男子面前擺着兩個蓄滿了水的深盆兒,裏頭幾尾一拳粗細的魚兒游來游去的,不時濺起幾朵水花,正好打在個兒不高的重寧臉上。

重寧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臉,餘光裏瞥見楊蓉心不在焉的模樣,在心底嘆了口氣,想來她還在為丢了員外家洗衣的生計而憂心,這些時日相處下來自然清楚這個娘親心性不大,雖已勸過,卻也不是她一兩句話就能寬心的。

“大姐,要不要買一條,十三文一斤,算您十二,怎麽樣?”

聽着小販兒報出來的價,一斤魚約莫七斤重,這麽一算重寧頗為無奈。那一兜裏的錢撇掉王大夫那兒的賒賬就只餘下六十文錢,在找到下一份生計之前的确得省着點用。

遂不用重寧張嘴拒絕,楊蓉就已經将她拉走了,繞着集市一圈打轉下來,母女二人多是看看,倒沒下手買什麽東西。

這會兒時辰不早,有不少小販已經開始收攤兒,還沒賣完的也都賤賣了,楊蓉挑挑揀揀的買了一些經放的食材,卻在路過肉攤時猶豫了,說起來也有半月沒沾過肉星兒了,阿寧又正是長身子的時候……

“娘,我們去那邊瞧瞧,好多人吶!”重寧一瞧她娘的臉色就知道她在想什麽,當即扯着楊蓉的衣角,将她往人多的那處拉過去。

人都有湊熱鬧的心态,楊蓉被勾起了好奇心也就遂了她去,只是奈何前面圍堵的人實在太多,看不清被圍着的究竟是什麽個情況。

重寧倒是不在意,她原本的目的就是想來這處賣調料的地方,這會兒又拽了拽楊蓉的衣袖,将一早就想好的說詞搬了出來,“娘,隔壁春嬸兒家的竈臺有好多這些東西,做出來的菜也特別香,咱們也買一點好不好?”

楊蓉也瞧見小車上擱着的幾個袋子,花椒,八角,桂皮之類的調料,聽到這話不禁失笑,随即又湧上些許澀然,果然是孩子心性,家裏的夥食哪裏是這些調料能改善的,不過看着重寧晶亮認真的圓眸沒忍說出實情來。

重寧彎着身子跟小販要了幾種調味料,熟練而認真的挑揀,楊蓉看着女兒只當是她在春嬸兒那兒瞧多了,鬧着好玩罷了,至于買得有些多了也無礙,本就不值幾個銅板。

這邊重寧捧着一布袋她中意的調料,神色滿足,暗忖着比起一頓大魚大肉的口腹之欲還是手上這些來得實在。剛打算離開沒走出兩步,就瞥見一抹身影風風火火地沖着自己這邊來了,驚訝的空當就忘了閃躲,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手一松,懷裏的白袋子霍地在空中抛出一個弧度來。

重寧心裏咯噔一下,來人翻身跳躍,伸手敏捷的正好在空中接住,承裝調料的袋子有驚無險地落在了來人手裏,就聽得一道略帶驚喜的聲音響起,“阿寧,真是你!怕你們走就跑快了,沒……沒來得及剎住腳,哪裏撞疼了麽?”

虎皮縫制的茸襖子包裹着精壯的胸膛,後背還挂着一張木質的簡易彎弓,常年打獵的鍛煉,腿長臂壯,皮黑黝黑,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健康的古銅光澤,一雙明亮的狹長雙眸閃亮宛如夜星般璀璨,煞是好看。他先是沖重寧一笑,一口潔白整齊的門牙齊刷刷的露出來,透着一股真誠的憨厚,随即伸出胳膊将白袋子遞在重寧面前,“喏,給你。”

重寧接過,表示自己無礙,腦海裏随之浮現起與他相關的記憶。她爹重平與這人的爹是摯友,兩家往來甚密,小孩兒自然也湊在一塊兒玩耍,兩小無猜。只是這殼子已經換成了她鐘寧,有些不甚習慣這般親密,不着痕跡地退了退,喚了一聲石頭哥。

啾啾的聲音在小石頭頭頂響起,這才想起自己急急跑過來是為了什麽。小名兒石頭的少年解開右腕的細繩兒遞向重寧,有些獻寶道, “這是我昨兒抓的,給你玩兒。”

重寧擡首看着四處撲騰着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